那年暑假,楊小翼決定去參加學農勞動,到農村去鍛煉自己。她希望自己被曬黑,成為一個像革命雕塑裏麵的女戰士,麵目剛毅,渾身肌肉。在她的積極要求下,學校同意她去農村勞動。
米豔豔本來打算同楊小翼一起去的,但米豔豔在最後時刻退縮了。她的堂皇的理由是,這個假期她要和母親去為工農兵演出。她說,也許到時候會去楊小翼所在的村莊演戲呢。楊小翼對米豔豔去不去是無所謂的。那時,她隻想一個人呆著,去勞動或受苦,讓身體承受重壓,承受皮肉之苦,這是她所需要的。某種意義上,她去農村有贖罪的願望在裏麵。
楊小翼住在村婦女主任家裏。她是個風風火火的女人,有點兒人來瘋。她見到楊小翼這個城裏人,非常熱情,帶著楊小翼到處參觀。她的目光裏帶著某種嘲弄的意味,她說:“你這麼細皮嫩肉的,鄉下的太陽可厲害了,你非得蛻層皮不可。”
婦女主任像是有意想嚇唬楊小翼,顯擺似地幹最重的活,男人一樣扛打穀用的拖拉機,水田裏的泥土沾滿了她的全身。婦女主任挑釁意味是很濃的,這是她的熱情無法掩蓋的真實心態。
正是收割季節。在這片平原上,滿眼都是金色的稻浪。視線慢慢向遠方移動,田野廣大得讓人感到渺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青黛色的山丘劃出一條分割線,像是在天空和田野之間壘起了一堵牆。這堵牆不但沒有緩解楊小翼的渺小感,反而讓她壓抑,她有一種像是被裝在某個盒子裏的令人窒息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楊小翼需要的,她需要重壓,需要一種想象中的自我錘煉,需要像一枚螺絲釘一樣在一架想象的機器裏不停地轉動,直到一個“新人”誕生。
楊小翼埋頭收割。鐮刀在她手中笨拙地揮舞,汗水最初像雨水一樣從她的額頭揮灑下來,不久,她的衣衫便濕透了。她驚異於自己有如此豐沛的汗水,就像她的身上藏著一個貯量豐盛的水庫,怎麼也流不盡。她使盡全力,但還是遠遠地被婦女主任拋在了身後。婦女主任離她越來越遠,她的背影越來越小。不過,楊小翼並不氣餒。有朝一日我一定會追上她的。我們都是人,凡別人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楊小翼低著頭,憋著一口氣。她不敢看前方,好像一看前方這口氣就會散掉。
婦女主任轉了一個彎,掉頭割楊小翼的稻弄。婦女主任幫助她了。她知道婦女主任對她的嘲弄裏麵是帶著一種暖意的。她想,這個鄉下女人無疑對自己作為一個體力勞動者有一種純樸的自豪感,她通過自己的略帶炫耀的行為告訴她,成為一個農民並不像她想得那麼簡單,城裏人有城裏人的活兒,她用不著這麼苦自己。
確實並不那麼簡單。在楊小翼鄉下勞作的第二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整個身體開始酸痛了。最初隻是皮膚有灼痛感,後來,這種痛感慢慢往身體裏麵鑽,好像痛本身就是一根針,它穿過皮膚,穿過肌肉,最後穿過骨頭,刺入骨髓。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在那兒,她卻感到不是屬於自己的,甚至連那痛苦好像也是別人的。她像是超脫了自己的身體,在觀察自己。當她這樣想象的時候,心中竟然升起了暖意,好像她躺在溫暖的水中。痛苦帶來的溫暖讓楊小翼心生無限的恩情和傷感,她不由得大哭起來。
婦女主任大約聽到哭聲,來到楊小翼的房間。她頭發淩亂,睡眼朦朧,顯然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她說:
“你怎麼啦,小翼同誌?你是不是想家了?鄉下條件不好,吃得差,活兒又累人,要不,你明天回城裏去吧?這兒不是你呆的地方。”
楊小翼使勁搖頭,擦幹眼淚,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她說:
“都挺好的,我喜歡這裏的一切。”
米豔豔真的跟著王香蘭來村莊演出了。那時候,楊小翼在村裏呆了差不多二十天了。她終於堅持了下來,農具在她的手裏開始聽話,她學會了撒肥、插秧等多種活兒。身體也不再疼痛。她睡得好,胃口驚人。雖然沒有好菜,一頓卻可以吃三大碗米飯。可是令人遺憾的是她的皮膚還是很白,再怎麼曬太陽,都曬不黑。婦女主任羨慕地說:
“小翼同誌,你怎麼會曬不黑呢?你們城裏人真同我們貧下中農不一樣啊。”
這話讓楊小翼感到沮喪。她和想象裏的那個皮膚黝黑、有著雕塑般肌肉、一臉剛毅的女戰士的形象還存在著巨大的差距。
米豔豔來到村莊時,楊小翼在田裏插秧。那天,米豔豔興衝衝地來到田埂邊,向她高喊:
“楊小翼,楊小翼,我來看你了。”
見到米豔豔,楊小翼是高興的。但米豔豔顯得更高興,她站在田埂上,手舞足蹈,她那樣子就好像田野是個巨大的舞台,她正在表演一幕親人相會的戲。楊小翼想,她天生是個戲子。楊小翼就懶得理她了,繼續插秧,直到把那弄秧插好,才走上田埂,朝米豔豔走去。那會兒,米豔豔的臉已被盛夏的陽光曬得紅樸樸的了。
楊小翼的腿上流著血。那是被水田裏麵的螞蝗叮咬的。螞蝗是一種令人恐懼的軟體生物。第一次被叮咬的時候,她嚇得驚聲尖叫。它的頭部深深地鑽入她的肌膚,吸著她的血。它吸飽了血之後變得像一隻蛹一樣膨脹,隻要稍稍碰它一樣,就會跌落下來。
米豔豔看到楊小翼腿上的血,誇張地叫道:
“小翼,你怎麼流血了?”
楊小翼淡然一笑。她這笑裏有了婦女主任那樣的優越感。她說:
“豔豔,你們真的送戲下鄉來了?慰問貧下中農來了?”
“是我要求的。我一定要媽媽來這裏演出。到哪裏演不是演呢?你在這兒,我要來看你。”
“謝謝你,豔豔。”楊小翼有點矜持,“我媽媽好嗎?”
米豔豔緊張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閃爍,然後,臉上露出慣常的像是有無數人正看著她表演的那種表情說:
“挺好的。啊,鄉下的空氣真是好,空氣裏有一股泥土的腥味兒,真好聞。”
“米豔豔,你在背台詞嗎?”
米豔豔沒有介意她的挖苦,淺笑了一下,說:“小翼,鄉下很苦吧?你好像不高興呢。”
“沒有啊,我挺高興的。”
晚上,劇團演出的是一出西藏農奴翻身得解放的現代戲。王香蘭和米豔豔演一對母女,這對母女同時被土司霸占,終於,農奴製被推翻,這對母女成了自由人,米豔豔演的卓瑪終於可以和她心愛的小夥在一起了。戲是在村子祠堂的舞台上演出的。在舞台上,王香蘭和米豔豔穿著藏人那種寬大的鐵紅色袍子,載歌載舞,越劇融入了西藏元素後,竟然產生了一種蒼勁豪邁的效果,非常震撼人心。戲台下的村民一會兒流淚,一會兒歡笑,完全被戲吸引住了。
楊小翼又一次認識到王香蘭的價值,她確實是個藝術家。
有一陣子,楊小翼走神了。舞台上的音樂和舞蹈突然離她遠去,成了一個奇異的背景。她抬頭看到滿天的星鬥,星星像冬天浸泡在河水中的冰塊,排列在祠堂的上方,她感到星光裏有一種令人心慌的氣息,好像她已消失在茫茫的天穹之中,已成了一粒塵埃。不知怎麼的,她想起了劉世軍。劉世軍高中畢業後,劉伯伯讓他參軍去了。不過,他在永城附近的基地服役,隨時可以回來。劉世軍好嗎?米豔豔近來見到過劉世軍嗎?她還想起了母親。她總覺得剛才米豔豔的回答有點閃爍其詞,好像她在隱瞞一些什麼東西。是什麼呢?難道母親出了什麼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