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半個月後,尹南方來找楊小翼。
當時,她剛吃完中飯,從食堂回來,聽到背後有人在叫:
“楊小翼。”
楊小翼好半天才確認是尹南方。其實她早就認出來了,隻是不敢相信。他站在食堂的石階上,中午的陽光打在他那張英氣勃發的臉上。很多女生都回頭向他張望。
“你不認識我了嗎?”尹南方看上去有些失望。
她對他燦爛地微笑。怎麼會不認識呢?他時刻在我的腦子裏,我走在街上都盼望著再見到他。但北京這麼大,我到哪裏去找他呢?那一刻楊小翼的眼眶有點微微泛紅。
他過來抓住她的手。這個動作他做得一點兒不突兀,像老朋友一樣自然。他的手是汗津津的,與她冰涼的手形成反差。她感覺到了,他的手其實還是有慌張的,隻是這慌張裏麵有一股堅定的意誌。他的眼神直率而單純。她想起母親描述過的將軍的模樣。那會兒,將軍也是這樣抓住了母親的手,讓母親無處可逃的。
尹南方說:“我帶你去玩兒。”
她跟著他走了。
他是騎自行車來的。是一輛進口自行車,德國產的。“德國人造的東西特精致。”他說。那會兒,自行車還是時髦稀有之物,何況一輛德國自行車。那天,她坐在後座,和他在北京的巷子裏亂竄。
他似乎是個喜歡說話的人。他告訴她,他在清華讀機電,和她同一年級。她馬上意識到他應該比她小一歲,也就是說他是她的弟弟。她問他哪年生,果然比她小一歲。“我比你大,可以做你姐。”她開玩笑。想起她和他之間的血緣,她突然覺得他很親,本來拘謹地攀援在後座上的雙手,情不自禁移到他的腰上。他似乎慌亂了一下,自行車左右搖晃了一陣,不過馬上穩住了,並且速度更快了,好像她的雙手給他注入了無窮的能量。
“你和夏津博是怎麼認識的?”
她不知怎麼回答,說起來太複雜。她反問道:
“你和夏津博很熟嗎?”
“還行。他老子是我爸的老部下。”尹南方想了想,又說,“夏津博告訴我,你問起我。”
“對啊。”她老實回答。
“有什麼事嗎?”
“一定要有事嗎?”
“也是。”他笑出聲來。笑聲很有感染力。
她拍了拍他的背。她有了一種做姐姐的情懷,覺得他像一個孩子。他踏得越來越猛,好像在顯示他的力量。自行車在柏油馬路上行駛,它發出的滋滋聲裏似乎有一種想要飛翔起來的快活。道路兩旁的懸木鈴高大而茂盛,手掌大的樹葉間隙投射下耀眼的陽光斑點。自行車在斑點間穿行。楊小翼覺得這一刻特別美好。
一會兒,尹南方在一大片古建築前停了下來。他指了指那前麵擺放著一對石獅子的台門說:
“那是我家。”
楊小翼愣住了。她沒有想到尹南方會帶她回家,她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她大氣都不敢出。
“想去我家看看嗎?我有半個月沒回家了。”
她沒有反應。她不知道如何反應。是那群建築太過華麗,太有氣勢,從而震懾了她嗎?不是的,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在北京的這些日子,她已經不再對見到將軍抱有奢望,可現在,一切成真,反而讓她無所適從,就像一個窮人突然麵對一壇黃金,不知如何下手。
尹南方看出她的猶豫,他體諒地笑了笑,說:
“其實我家很沒趣的。我們找個好玩的地方吧。”
當尹南方帶著她離開時,她不時回頭凝望那群建築。這時她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一個機會。“那個人”就住在裏麵,她隻要進去也許就能見到他。這是她來北京的目的,但她卻輕易地放過了。她的內心充滿了懊悔。
尹南方說:“那兒過去是舊王府。裏麵很大,有一個大花園。花園裏有很多知了,哪天我帶你去捉知了,好嗎?”
聽了這話,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想要哭泣。她摟緊了尹南方的腰,怕自己會哭出聲來。
他們找了一家小飯館。尹南方點了兩隻菜,一隻是宮爆雞丁,一隻是炒腰花。他還要了一小瓶北京二鍋頭。吃飯的時候,楊小翼的心情並沒有平靜下來,腦子還被那幢古建築占據,她的神情因此有點恍惚,還有那麼一點點既沮喪。她說話很少,都是尹南方在說。他說話時,她微笑地看著他。她想,那時候母親是不是用同樣的方式看著“那個人”呢?“你在想什麼呢?”尹南方看她走神,問道。她答非所問,說:“我好像認識你很久了。”尹南方目光炯炯地看了她一眼。
那天,尹南方談起在“老莫”吃飯的情形。尹南方坦率地告訴她,他那天其實一直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他說,他感到她也在觀察他,這使他非常得意,也非常受用。因為興奮,他那天廢話就多了。“你得原諒一個年輕人的虛榮。”他開玩笑道。他說她的沉默寡言及冷漠的表情給他非常神秘的感覺。後來的一段日子,他一直叫她“神秘女郎”。
那天晚上,她沒有睡著。她回味著一天來發生的事,不知怎麼的,除了興奮,她內心也有不安。憑著女人的敏感,她感到尹南方對她似乎有超乎尋常的熱情。這是讓她害怕的,畢竟她和他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她想,她得小心對待尹南方。
那天,他們告別的時候,楊小翼說要去清華找他玩。楊小翼覺得自己是姐姐,她應該主動一些的。
北大和清華很近。第二天,楊小翼敲響了尹南方宿舍的門。尹南方見到她高興壞了。同宿舍的男孩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們起哄。尹南方沒理睬他們。
尹南方帶她到圓明園廢址玩。那天風有點大,尹南方穿著外套,可楊小翼穿得有點單薄,隻穿了件白色線衫,尹南方一定要把外套脫下來給楊小翼穿。楊小翼怕尹南方凍壞了,說,你穿著吧,我們找個擋風的地方坐一會兒吧。後來,他們就坐在弓形門石柱的後麵。尹南方把外套脫下來,蓋在兩人身上。楊小翼覺得這個弟弟還挺會體貼人的。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想起了劉世軍。那時候,她把劉世軍當親哥哥,他們經常爬上天一塔頂層玩,就像她現在和尹南方一樣。
“我正準備去看你呢,沒想到你來了。”看得出來尹南方心情很好。
“我是姐啊,我當然要來關心一下你。”
“你隻比我大一歲而已。再說了,我比你成熟多了。”
說這話時,尹南方有點得意,得意如一個孩子。
“你哪方麵比我成熟?”她開始逗他。
“思想上啊,政治上啊。”
“你自己說哪算。”
“你跟著我,你就明白了。”
她很想問問將軍的事情。可不知怎麼的,她就是開不了口。
後來,倒是尹南方突然問起了她的家庭情況。她有些慌張。她無法同他說實話。她想了想說,父母都是醫生,父親是一九四九年回國的專家。她說得很結巴。尹南方卻聽得很認真,他問,你和你媽沒跟你爸一起出國嗎?她臉紅了,語焉不詳地說,是的。尹南方的興趣顯然不在這裏,他調皮地笑道,我很想去你家看看。我說,我家可沒你家那麼氣派。他說,你媽媽一定很漂亮。尹南方這是宛轉曲折地在誇她,她心裏還是有點小小的快活。她說,我媽媽比我漂亮多了。
這之後,尹南方經常帶她去他的朋友們那兒玩。同他的朋友在一起,她還是有點小小的壓抑的。他們有一種天下盡在掌握中的腔調和作派。他們喜歡說些她聽不懂的黑話。他們對北京的山頭都有自己的代號,一號,二號,三號什麼的,她經常不明白他們在說誰。她雖然不知道他們在講誰,但講的事無不讓她觸目驚心。來北京的這段日子,北京原來給她的那種神聖感在慢慢退去。她本來以為北京是革命的中心,可在尹南方和他朋友眼裏,革命隻是一場遊戲。每次聽到這種言論,她的內心或多或少會掀起一些波瀾。她不大願意聽到這種言論,好像這些言論對她是一種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