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3)

尹南方對楊小翼說:“老爺子對你印象特好,好幾次問起你,讓你去玩。”

“好啊。”

尹南方說:“要我家老爺子這麼惦記一個人可不容易,他對人嚴酷,幾乎六親不認。”

她問,將軍怎麼“六親不認”了?尹南方告訴她,將軍的弟弟在福建家鄉的政府機關工作,當地黨組織要提拔他當局長,將軍聽說後寫了一封信,表示不要因為將軍而提拔他的親友。當地組織接到信後很為難,結果就沒提拔將軍的弟弟。將軍的弟弟為此恨死了將軍,罵他“六親不認”。

說到這兒,尹南方樂嗬嗬地笑起來。他說:

“你說,我們家老爺子不是有病嘛,其實我叔叔挺能幹的,當個局長算個狗屁,可我家老爺子就喜歡高風亮節,為此犧牲我叔叔在所不惜。這些裝腔作勢的革命者,都特自私。我們家的親戚不但沒有得到他的好處,還處處受他的壓迫,他們都恨死了老爺子。”

尹南方用這樣尖刻的語言說將軍讓楊小翼不適,她願意將軍在她心目中是高大的。她說:

“將軍有將軍的考慮吧。”

“不過,話說回來,老爺子也不無可取之處。他孝,反正比我孝,我奶奶死的時候,老爺子哭得死去活來,有三天沒吃一粒米。我本來以為他沒感情的。另外,他一直讓我媽每月給他的小學老師寄錢。小學老師光棍一輩子,無兒無女,老境淒涼。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人,都是老人,他也寄錢。一個月要寄不少,所以我們家其實挺窮的。”尹南方爽朗地笑出聲來。

這些話楊小翼愛聽。這些話修補了將軍剛才坍塌的形象。她跟著笑了。

“我媽不是個很大方的人,所以在我麵前也要發牢騷。可牢騷歸牢騷,老爺子吩咐的事,她不敢不做。”

那天,尹南方又帶她去了尹家。

他們進去的時候,尹家的氣氛有點怪異。周楠阿姨正在訓斥一位護士。醫生神情緊張地立在一旁。

尹南方問母親怎麼啦,幹嘛發那麼大脾氣?

周楠阿姨說:“你爸這幾天胃口不好,什麼都吃不下,可能生病了。讓他去醫院,他又不肯。你爸就這樣,有了病總是自己熬著,他都六十多了,還以為自己是小青年。這些醫務人員都是吃幹飯的,太無能,說服不了他。”

尹南方說:“媽,你別著急了,老爺子不肯治說明沒問題,要是病得重,他早去醫院了。”

周楠阿姨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小病不治,大病難防,他這樣拖著,遲早會得大病。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身體……”

這時,將軍從他的房間裏出來,他穿著睡衣,頭發淩亂,站在樓梯口,吼道:“你們嚷嚷個什麼?你們上來,我讓你們打針。你們煩不煩人。”

醫生好像怕將軍反悔似的,帶著護士迅速上樓。楊小翼跟了上去。

將軍躺在他的藤條躺椅上看書。他伸出一隻左手,讓醫務人員給他注射。

那護士大約剛被周楠阿姨訓斥過,顯得非常緊張,雙手一直在顫抖,幾次都沒有注射成功。針頭刺破了將軍的皮膚,可就是無法刺穿靜脈。他的皮膚上滲出一滴一滴的小血珠。

將軍就像沒事似的,繼續看書。將軍說:

“我的血管硬,像一根牛皮管子,好多醫生都沒辦法。”

“怎麼會這麼硬呢?”那護士緊張得快要哭了。

楊小翼想起母親曾對她說起過將軍的靜脈,手背靠近手腕處容易刺入。楊小翼對將軍說,我來試試吧。將軍抬頭看了她一眼。這是他在這段時間裏第一次看人。

有一段日子楊小翼經常去母親醫院。在醫院裏,有一個專門用來訓練靜脈注射的模具,沒事的時候,她就玩這個,玩多了,對靜脈注射便得心應手了。母親生了病通常在家裏吊鹽水,母親便讓楊小翼把針插入她的靜脈。楊小翼做得相當好,母親誇她天生是做醫生的料。

“你能行嗎?”周楠阿姨問楊小翼,眼神是不信任的。

“我學過。”她說。

將軍說:“就讓丫頭試試。”

楊小翼還是相當緊張的。她拿起針頭,深吸一口氣,然後握住將軍的左手。將軍的手像一塊冰涼的鐵,很沉,也很堅硬。這種冰涼感讓她詫異。是不是因為生病的原因呢?母親當年握著的也是這樣一雙冰涼而堅硬的手嗎?這冰涼的手怎麼會激發母親的愛意呢?

她迅速找到了那個位置,順利地把針頭刺入靜脈。醫生和護士都鬆了一口氣。

將軍又看了楊小翼一眼,他的目光裏似乎有某種遙遠的回憶。

楊小翼對醫務人員說:“接下來的事情,我會處理的,你們先回去吧。”

醫務人員點點頭,又對周楠阿姨說:“首長有什麼指示,隨時叫我們。”

周楠阿姨沒給他們好臉色,不耐煩地揮揮手,讓他們走。

楊小翼一直在將軍的書房守候著。中途周楠阿姨和尹南方出去了,書房裏隻留下將軍和她。有好一陣子,書房裏除了將軍翻書聲外,靜悄悄的。將軍的沉默讓她有點兒緊張。

她說:“將軍,你自己看著累,我給你朗讀吧。”

將軍揮了揮手,表示用不著。不過,將軍收起了書,同她拉起家常。

“你多大了?”

“二十一歲了。”

“噢,那你是一九四二年生的。我年輕的時候在上海呆過。上海真的有巴黎的感覺。”

她說:“將軍去過巴黎吧?我在教科書上讀過將軍在巴黎開展革命的故事。”

將軍笑了笑,說:“教科書是胡扯,你不可全信。那會兒我二十一歲,和你現在一樣年紀,哪來那麼多救國救民的抱負。”

將軍的臉鬆弛下來,平時威嚴的表情裏露出孩子氣的詭異的微笑。他緩慢地說:

“年輕的時候,我的抱負是成為一個文學家。這世上最好的文學在法國,最好的畫家也在法國。我是和一個畫家一起去法國的,然後去了法國東南部的裏昂大學留學。裏昂在法國的地位相當於中國的上海,既是工業之都,也是個文化之都,拉伯雷的《巨人傳》就是在裏昂寫成的。在裏昂待了一年,我和那個畫家吵了架,我差點把那畫家殺了。我們原本住在一起的,隻好分道揚鑣。他去了英國劍橋大學,後來成了一個詩人。而我去了巴黎,認識了恩來同誌,成了一個共產主義者,回國後做了軍人。人的一生,走什麼樣的路,有時候是非常偶然的事情決定的。”

將軍說得很簡約,但他沉溺在往事裏的表情卻是異常豐富,有著難得一見的溫柔。

楊小翼猜出那個詩人是誰了,應該是徐子達,課本上有他的詩。她向將軍求證。將軍含笑點了點頭。將軍不無傷感地說:

“我們現在成了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她非常想了解他的過去。她豎耳傾聽,好像他的話裏隱藏著她更詳盡的身世秘密。她希望他會慢慢說到母親。但將軍似乎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他收起剛才舒緩的表情,臉上重露慣常的嚴峻,他把書遞給她,說:

“我有點累了,你讀給我聽吧。”

那是一本有關法國大革命的書,是羅伯斯庇爾的傳記,書名叫《革命》。將軍告訴她從哪裏讀起。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朗讀起來。

將軍一直閉著眼,一動不動。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聽。一會兒,他的鼻息發出均勻的鼾聲。他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