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3)

那年夏天來得很早,北京整日豔陽高照,酷暑難當。劉世晨帶著兒子,從黑龍江回永城老家。她路過北京待了兩天,除了見見劉世軍和楊小翼,順便在北京辦點事。這兩天,楊小翼自然而然和他們兄妹聚在一起。

楊小翼是第一次見到劉世晨的兒子,他叫王拓,一個瘦小而白淨的小孩,一點不像劉世晨,倒有一點兒劉世軍淡淡的印子。“像他爹,他爹瘦得像隻猴子。”劉世晨解釋道。王拓已經有八歲了,很聰明,也有禮貌。楊小翼自然想起自己的兒子,她嚇了一跳,她竟然有很久沒想起兒子了。她想,人是有遺忘痛苦的能力的,這也是人麵對痛苦可以生活下去的原因。她為自己這麼久沒想起兒子而暗自吃驚。

他們關在楊小翼的宿舍裏閑聊。楊小翼和劉世軍拿出積存下來的票證,從商店、菜場買了一些食品和蔬菜,還買了瓶二鍋頭。楊小翼有一隻電爐子,他們圍著電爐子一邊吃火鍋,一邊喝酒。劉世晨看上去已完全成了北方中年婦女,她理一個短頭發,臉色黝黑,笑起來豪爽幹練,喝酒大碗,說話大聲。

劉世晨談了她的北大荒。她描述秋天時一望無際的麥浪,她說,那時候,你感到的不是豐收的喜悅,而是絕望。你必須在下第一場雪之前把糧食收割完,入倉存貯。在廣大的天地之間,康拜因的進度非常緩慢,像一隻螞蟻在爬。那時候,你會覺得人相當渺小,一點無產階級革命豪情都沒有了。說到這兒,劉世晨哈哈大笑起來,她言談之間流露出天真爛漫的神情,讓楊小翼不由得對北大荒產生某種浪漫的遐想。當然,楊小翼明白這種想象是不可靠的,廣闊天地,隻能詩性地想象一下,不能去作為的。

他們談這些話時,已過了午夜,劉世晨的兒子早在楊小翼的床上睡過去了。後來,劉世軍背著世晨的孩子回他的小屋睡覺去了,宿舍裏隻留下楊小翼和劉世晨,她們索性擠到床上,但似乎還沒睡意,就相對閑聊。劉世晨說,她已經有三年沒回老家了,工作太忙。“米豔豔來信說,我媽情況很嚴重。也不知道究竟怎麼樣,我媽這病,這麼多年來,時好時壞的。”劉世晨說到這兒,一臉憂慮。楊小翼也不知怎麼勸慰她。

她們又聊了會兒永城的事,這勾起了楊小翼回家的欲望。劉世晨便慫恿楊小翼一起回去。楊小翼確實有些想念母親了,她答應了下來。

奇怪的是,那一年永城比北京要涼快得多。楊小翼到永城的那天,涼風習習。永城的街頭滿眼都是綠色,植物的葉子飽滿,像是吸飽了水,在風中搖晃,顯出一種知足的模樣。那種高度飽和的墨綠色好像已進入了空氣,衝淡了季節的幹燥。楊小翼覺得自己的肌膚在這空氣中舒展開來,她頓時有了回家的感覺。

路過縣學街,看到劉家原來住過的大院,楊小翼停住了腳步。聽劉世軍說,劉伯伯打倒後,已不住在這兒了,劉家搬到了西郊幹休所的一幢兩層小樓裏。現在這兒住著永城革命委員會主任一家。

大院後麵的湖水紋絲不動,平靜如永恒的時間。劉世軍曾告訴她,文革高潮時,天一塔差點被焚毀,它得以保留據說和一個老和尚有關。那天,老和尚坐在裏麵,想要和塔一起焚毀。可神奇的是,這塔就是不燃燒,潑上汽油都點不著,好像這塔是鋼鐵鑄就。說起這事,劉世軍一臉疑惑。楊小翼站在那裏,仰望著天一塔,它雖沒被焚毀,但它的塔身及紋飾早被砸爛,滿身破敗,透著垂死的氣息,也許一陣風就可以把它吹倒。

楊家的石庫門房子也比以前破舊了許多,牆上新增了標語和最高指示,也增加了青苔和斑痕。院子裏的那棵夾竹桃倒是十分蓬勃,映襯得這建築更加灰暗,看上去有了一種風雨飄搖的氣息。這種氣息讓她有點恍惚,好像她此刻不是站在新中國的陽光下。

母親不在家裏,這會兒她應該在上班,她是個工作狂,除了工作她好像對什麼都沒有興趣。

家裏的陳設一切如舊,但多了些李叔叔的物件。楊小翼的房間如她走時一般幹淨整潔。母親房間的窗簾掛著,一如母親的心靈,總是被什麼東西遮蔽著。楊小翼把窗簾打開,陽光一下子瀑布般湧入,傾瀉在地板上,照見了從地板上升騰而起的塵埃。塵埃在陽光裏滾動,像浪花一樣變幻莫測。她下樓洗了一把臉,然後決定去醫院看母親。

醫院還在柳汀街那幢三層樓裏。一、二層是各科室,三層是化驗及設備科,住院部設在後麵的平房裏。醫院已改名為永城第一醫院了。童年時,楊小翼經常在這幢樓裏穿行,她喜歡到堆放醫療垃圾的天井找針頭及針筒。那時候,這些都是極好的玩具。把水抽入針筒,用力一壓堆進器,一股細細的激流便會從針頭裏注出。有時候,她會在針筒裏灌入糖水,讓劉世軍注入到她的嘴裏。水柱激到舌頭上,舌頭頓時感到一陣麻麻的甜味。想起這些,她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母親一般在住院部。楊小翼在前往住院部的走道上,碰到了李叔叔。李叔叔明顯有了中年人的模樣,頭上竟也長出了幾根刺眼的白發。楊小翼叫他一聲,他先是愣了一下,見是楊小翼,表情一下子嚴肅起來,那嚴肅中有一絲焦慮。

“你回來的正好,你媽有沒有寫信告訴你?”

“沒有啊,出了什麼事兒?”楊小翼有點緊張,難道母親犯了政治錯誤?

“你媽媽近來身體不太好,有點不對頭。”

聽到是身體問題,她鬆了口氣,仿佛身體問題比政治問題要輕得多。

“媽媽怎麼了?”

“她半個月前,暈倒過一次,上廁所時暈倒的,好半天才被同事發現。她最近氣色不太好。”

“檢查過了嗎?”

李叔叔搖搖頭:“她不肯。她說沒必要,她的身體自己知道,沒必要檢查。你媽媽很固執,你回來正好,你勸勸你媽,讓她全麵檢查一下。”

“好的。”

“你去吧,這會兒她可能在查病房。”

楊小翼對他笑了笑,轉身向病房走去。

楊小翼進入病房時,母親戴著口罩,正在給病人問診。母親的眼神平靜而深邃,猶若一個漆黑的深潭,會把人淹死。母親對楊小翼的到來沒吃驚,隻是同她點了點頭,繼續工作。母親的淡然或多或少讓楊小翼有些失望,畢竟她們有八年沒見了。一會兒,母親走出了病房,摘掉了口罩。楊小翼仔細觀察母親,倒沒見出病容,隻是覺得母親明顯地蒼老了,臉上有了很深的皺。母親已五十六歲了,她已經不再是楊小翼記憶裏那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了。

“你怎麼突然回來,你沒闖什麼禍吧?”母親這時才表現出擔心來。

“沒有,我要真闖禍就不回來了,免得你見著心煩。”楊小翼說。

“我就怕你又出什麼事兒。”

楊小翼心想,她這一輩子太折騰,母親是被她嚇怕了。

“媽,你都好吧?”

“好啊。”母親的表情和身體一下子僵硬起來,她似乎反感別人這麼問她,好像這麼問就意味著她生活得不好。

“你學校放假了?應該沒有吧?”

楊小翼說:“我就來看看你。”

“我很好。”母親好像在強調什麼。

晚上六點多鍾,下了一場雨,天氣馬上涼爽起來。楊小翼站在陽台上觀看街景,樹葉上的水珠在路燈的映照下亮晶晶的,一滴一滴往下掉。她的心也跟著拉得長長的,有一種莫明的傷感。李叔叔沒來吃飯晚,他在醫院值班。母親做了幾隻可口的菜:油豆腐包肉,蔥烤鯽魚,筍絲蛋湯等,都是楊小翼愛吃的。母親沒說別的,隻讓她多吃一點。母親說,你比以前瘦多了,你多吃一點,補一補。這時候,楊小翼才產生久違的對母親的依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