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任禪遊(代序)(1 / 2)

當永久牌單車告訴我他有辭職旅行的大計劃時,腦海裏蹦出的第一個詞就是:間隔年。我說:“你夠前衛的,還知道給自己來個間隔年。”

就這麼著,普及了一把間隔年常識——雖然永久牌單車當時對這一“新生事物”聞所未聞,更無意引領什麼時尚新潮流,究其初衷,卻與間隔年的理念不謀而合:之前他辛苦工作,努力做一個社會人,種種忍耐達到一個爆發的極限,終於決定放下一切,開始一趟不知歸期的旅行。

我想很多自以為不太幸運的人實際上何其有幸,因為他們尚有選擇的衝動及成全這一衝動的能力,能給自己哪怕暫時——也足以令周圍“朝九晚五族”豔羨——的自由。而簽署這份“自由契約”的確需要一些勇氣、一份自信,畢竟畫上休止的同時也意味著你放棄了許多。從某種意義上說,每個人都是囚徒,在欲望的監獄服刑;逃離肖申克的,卻隻有安迪一個。逃出來又如何?還有自我的監獄無法救贖。

與永久牌單車相識多年,漸漸嗅出同類的味道,懂得被自我陰影遮蔽的窒息,捕捉到內心在遠方的隱約回聲,明白他“走出去”的迫切與必要……與其說這是一趟休憩之旅,不如說這是一趟探尋之旅、追問之旅,因著目標的渺茫而使旅途從一開始就充滿某種未知的“凶險”。這大概就是他選擇騎行作為旅途開端的原因之一吧:騎車使旅行的節奏慢下來,更像一種緩步推進的思索;騎車將旅行的目標細分化,每天隻用考慮最多一百公裏的前方;騎車決定了旅行方式的自虐性,揮汗如雨的同時不知不覺摒棄庸常生活累積的種種懈怠、瑣碎,身心都變得單純輕盈。不用多想什麼,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騎車使追尋的壓迫成為一種流暢的自然……他就這樣從故鄉雲南出發,老撾、柬埔寨、泰國一路騎去,熱帶的灼灼烈日很快把他變成一塊黝黑發亮的“東南亞土豆”,與此同時,一點一點褪去內心猶疑的黴斑,當我在金邊跟他會合時,一股因間隔煥發的活力撲麵而來。地名與心情從未如此吻合:那一刻鑲嵌金邊的笑容永誌難忘——雖然我知道,金邊再燦爛,仍在烏雲側。

就這樣開始了我們交換寂靜的旅行,每天早上裝好車,他回頭問我:“出發?”我點點頭,輕快地跳上車。一路上經過無數風景,內心的風景也在不斷變幻,極累的時候,意念隻集中於一點,就是前麵那個引領的身影,竭盡全力緊跟著。然後終於等到他再次回頭,說,喝水。或者,吃飯。心就歡快得要跳出來。我們總在日落時分進入一個陌生的城市,接下來還有各種現實問題等待著,有時找一個合適而低廉的住處要花上幾個小時,直到天全黑下來兩個人還在街上毫無頭緒地轉悠。可日落時分的進入是那樣安靜,那樣享受,甚至可以說,那樣幸福——一種身體的消耗抵達極限仍不能阻擋的幸福,很難用語言描述——所以我們仍是默默地,仿佛墜入一個超然時空……

身為建築師的永久牌單車擁有令人讚歎的繪畫才能,一路上,他用速寫記錄那些珍貴的靜默時分。寫和畫其實是一種沉澱過程,也是一個自省過程,哪怕共同經曆,我也不得不承認:他筆端呈現的一切,既寫實又抽象,乍一看荒腔走板,細想想,卻又奇跡般直指事物的核心。的確,他不是在描摹所見,而是在定格所感。所見是一個客觀過程,所感卻是客觀映射於主觀,是謂內心的風景。

結伴旅行總使我想到黑塞的小說《悉達多》,如果說他是為追求心靈安寧而離家苦修的青年婆羅門悉達多,我便是追隨他的好友喬文達。兩位好友在舍衛城分手,恰如我們在曼穀機場的告別,果然太陽底下無新事。之後他利用等印度簽證的時間進入一直向往的禪修中心,接待人員單刀直入一句“你在尋找著什麼”,讓他心頭微微一震。

是的,尋找。更多時候對多數人而言純屬庸人自擾,可有些人無法就此放過自己,他們內心的聲音執拗而強烈,無法忽略,總在追問著終極問題。這樣的人,注定擁有不一樣的旅程。

所以,當我在地球另一端查閱地圖,根據零星傳來的消息標注路線,不得不驚異於這輛來自中國的永久牌單車迥異於所有旅行指南的行進路線:從曼穀直飛加爾各答,參觀完泰戈爾故居,瞻仰完氣派的殖民風巍峨建築,領略夠破舊神奇包羅萬有的迷宮巷陌,並不急著離開,而是跑去特蕾莎修女創辦的臨終關懷院做義工。他告訴我瀕死的氣息沉悶安靜,如午後垂落的枝葉。“彼此互愛猶如我愛你”,天使的翅膀是否就這樣在長窗邊掠過,無聲潤澤一位中國青年向善的心。之後他北上大吉嶺,在喜馬拉雅山麓的懷抱中懷想故鄉,被廣場上熱情的青年邀請參加親戚婚禮,參觀茶園,甚至幹回老本行幫人畫了一張店鋪設計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