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還在大言不慚表示自己價值觀毫無缺憾的許度立刻石化。四年,她曾經不覺得自己會踏入二十歲;四年,想必他也應該已經變成了一個老人家。許度的拚音學得不好,一直分不清平舌音和卷舌音。貝海澤的名字讀一讀就成了海zhé,海zhé哥哥,聽起來活脫脫一盤清爽脆口的下酒小菜。第一次在網球場見麵,詞窮的她對海zhé哥哥的印象,就是有一對很大的眼睛,黑得,黑得好像黑毛衣。以至於後來她筆下第一個男性角色,也有這樣一對“黑得好像黑毛衣”的眼睛,被挑剔的讀者笑了好久。可是他們怎麼會知道,那一天他穿的就是一件套頭的黑毛衣。“嘟嘟,你真的不認識他了?”許昆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女兒的表情,“海澤哥哥,不是海zhé哥哥。”貝海澤聽了也笑。怎麼會。海澤哥哥。她一直覺得這個名字,這張臉,這對笑起來有臥蠶的眼睛,這雙揮舞著網球拍的手臂,甚至還有這條曾經背過她的背脊,一直和過往一起,組成了一張破爛不堪的蛛網,掛在她心房的某個角落,落滿灰塵。真是這樣嗎?為什麼到現在仍然忌諱家庭破裂的背景設定;為什麼每每和媽媽拌嘴,隻要一句“你和你爸一模一樣”就會讓她抓狂;為什麼這次來見父親,會處心積慮地偽裝成叛逆少女;為什麼她筆下那些正麵角色都會有深沉如夜,清澈如星的眼睛,溫文爾雅的性格;為什麼寫稿寫到深夜,最疲憊最滿足的時候,開一瓶清酒,一定要拌一盤海蜇來吃——她對下酒菜就是有這樣特殊的偏愛。她仍然在意過去。那張蛛網,其實是盤根錯節的樹根,深深紮根在心底。T恤,蠻好再寬一點;熱褲,蠻好再長一點——本來是要氣破許昆侖的膽,怎會偏偏叫貝海澤看到!許度內心咆哮,悻悻地縮回沙發深處。在貝海澤看來,開放抑或保守,隻是一種著裝方式,應該尊重。但見他衣著清爽得體,許度已經頗有些不自在——提提T恤的領口,可那樣腰露了出來;她抱著手,夾緊大腿,蚊子般哼哼了兩聲:“啊……哦。記得。”不,她平時不是這樣。她宅在家裏的裝束是周邊紀念衫加拳擊短褲,一臉油光,架副眼鏡——即使那樣都比現在好。許昆侖氣定神閑:“那怎麼不叫人呢。”許度,你能不能爭氣一點?你是寫高H段落都麵不改色心不跳的耽美女王!你是萬千少女心中的曖昧大神!你玩弄無數美少年於股掌,難道搞不定一個貝海澤:“嗨,好久不見。你好嗎。”“挺好的。謝謝。你呢?”小說畢竟是小說。現實畢竟是現實。許度內心再豐富強大,也抵不上這一句andyou。“我也很好。”作為格陵的頂級食肆,一道新菜式,一種新風味,往往都是從擁有最好資源的老饕門流傳開來。誰都以為這場同學會最起碼的標準也會有魚翅燕窩,沒想到涼菜過後,頭四道熱菜卻是當年食堂裏的經典菜式——沒有牛肉的土豆燒土豆,隻有番茄的糖醋裏脊,胡蘿卜,筍絲,木耳,泡椒為輔料的魚香肉絲,還有鹹香鮮嫩的鹵雞腿。上過了這四道,才是標準的宴會菜式。這樣四道平凡的菜,混在其他的富貴菜品當中,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畢贏說了祝酒詞,率先起筷,將一筷子魚香肉絲夾進了薑珠淵的碟中這般出位的殷勤,事先毫無預警。薑珠淵沒有狼狽,或表示厭惡,隻是頷了頷首,拿起筷子,仿佛天生就該有人隨侍左右,添酒布菜。想來她的修煉果真爐火純青。這份端莊過一分,便是矯情,少一分,便是輕浮,但她偏偏分毫不差,渾然天成。這份淡定自在令得畢贏不得不收起了褻玩的心思:“試試看。”她夾了幾根菜,放進嘴裏慢慢咀嚼。以前她很喜歡食堂的這道菜,每餐必吃,自然對味道十分熟悉。難得的是,現在嚐到的口感居然和記憶中的絲毫不差。薑珠淵完全地愣住了。有一刹那,她甚至覺得自己回到了高中的課堂——上午的最後一節課,離下課還有三分鍾,老師轉過身去板書的那一刻,下麵是一片飯盒從課桌裏拿出來時磕碰的聲音。人通過形、聲、色、味、觸五感與外界交流。這五感與大腦之間有著非常神秘而複雜的聯係。僅僅一個身影,一段旋律,一片色彩,一種味道,一種香氣,都可能會觸發大腦不同區域的記憶重播,繼而心潮翻湧,感慨萬分。“鹵雞腿?這賣相,倒是和食堂夜宵一模一樣。”曹慎行丟了一片雞腿肉在口中,大嚼,“味道,似乎也沒什麼分別……”這怎麼可能。上天下海,國內國外,他吃過很多好東西,怎麼還會覺得這樣一支平淡無奇的雞腿好味?雖說是平淡無奇,可是當年為了能買到限量供應的鹵雞腿,他會蠻橫地插到第一位去,又或者去搶最弱小的同學,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大咬一口,鹵汁滴滴答答地淌在前胸。現在好吃的東西太多。隻要肯付錢,什麼不能吃個最新鮮?唾手可得,反而失去了那種搶來的暢快。原來這四道菜大有乾坤。大家紛紛下筷:“……不假。真是和以前一模一樣的味道。”就算同一種味道,在不同的人,便有不同的回憶。所有人的臉龐,都蒙上了格外不同的動人光彩。同學當中也有幾個眼界開闊,此時才明白了寇亭亭讚助的分量。老饕門之所以能成為格陵的頂級食府,除了擁有最豐富的食材資源,最出色的廚師團隊之外,最能彰顯特色的就是兩項迄今沒有被任何競爭對手所複製的高級餐飲計劃——“萬食如意”和“味?道”。“萬食如意”與主打珍稀食材和分子料理的“味?道”不同在於,走的是人文關懷路線。隻要是曾經存在過的食物,隻要你點的出來,他就能做,而且做的一模一樣。無論你要吃的是小時候未拆遷那條小巷子裏的糖畫兒,又或者和初戀在路邊吃過的胡辣湯,甚至是過世外婆做的一碗菜肉餛飩,它都能給你絲毫不差地複製出來,絕無虛言。不管你要求的是山珍海味,還是家常小炒,是垂涎欲滴,還是難以下咽——哪怕你的味蕾已經千錘百煉,照樣能吃出當年的心境。入口那一刻,你就會五感全開,深深折服。當然,要複製回憶,代價可不菲。與一桌豐富的佳肴相比,隻會吃到各種莫名骨頭的燉土豆,酸倒牙的糖醋番茄,被好奇地夾了幾筷子之後,便再沒有人動過。當然,這兩道菜也確實很糟糕,每每命運都是被邊吃邊罵。當時沒得選,現在有得選,當然不會再吃它。這四道風味各異,有褒有貶的菜,正分別代表了高中回憶中的嬉笑怒罵,喜怒哀樂。寇亭亭嫁入孟家之後,隨婆婆一起吃素已有五年多。本次菜單由成少為幫她設計。他這人雖然不會說話,卻也挺有才能,一桌菜攢出來真正是雅俗共賞,主次分明。雅有蒸蘇眉,俗有佛跳牆,主有雞樅菌蒸宣威火腿,次有枸杞拌苦菊,等等,葷素菌類各占三分,不僅滿足了大部分人的口腹之欲,也兼顧了營養搭配。這樣豐富一餐下來,最後一道糖水又是普通之極的手搓實心小湯圓,水果湯頭清甜,正好抵掉那一點膩。再好吃寇亭亭也不會貪婪,略動兩三樣就停筷。有同學與她攀談,她便柔柔地回應幾個字。當然有人對她顯赫的夫家好奇,想打聽一兩條消息出來,她倒是有問必答。你說是官方說辭吧,有些細節非自家人不會知道;你若要探究個中深意,卻又滴水不漏。更難得是全無半點招搖。席間眾人絡繹不絕地敬來敬去。寇亭亭不喝酒,一概都笑著推辭,連稱還是別掃興了,大家隨意的好。仗著酒意,便有人說起胡話來:“亭亭真是嫁得好……不知道有沒有青年才俊介紹給我們?”“我想辦法留意一下。”“那可說定了呀!”“聽說孟家有兩位孫小姐已經是二十出頭。這麼大的家業,肯定要招上門女婿吧。”“一輩子都不用奮鬥,當上門女婿也不虧。”“那怎麼能行?生了孩子自然還是要跟我姓。”說得好似孟家的孫小姐已經是他們內定的伴侶一般。寇亭亭心想,若是叫孟薇聽到——不,孟薇一輩子也不會聽到這種話,因為她永遠不會和這類人接觸。衣著土氣,筷如雨落,推杯送盞,故作熟稔,甚至有些已經頭頂半禿,臉孔蠟黃,腰身粗壯,哪裏有半分朝氣蓬勃的樣子?”她記得第一次上孟家去吃飯。孟薇從頭到尾沒說話,隻最後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