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行為則不能完全預知。當然,大部分是可以預知的:比如大多數男人見到裸體美女都會心跳加速;一個從小受仁愛熏陶的人不會成為殺人犯;如此等等。但是不能完全、精確地預知:一個姑娘參加舞會前決定挑哪件衣服;楚霸王在哪一刻決定自殺;愛因斯坦在哪一瞬間爆發靈感;等等。

兩者之間的這個差別其實沒什麼複雜的原因,隻取決於兩個因素:第一,組織的複雜化程度。人們已經知道,連最簡單的牛頓運動,如果是三體以上,也是難以預知的。而人腦是自然界最複雜的組織。第二,組織的精細化程度。人腦的精細足以顯示出量子效應。總之,人腦組織的複雜化和精細化就能產生自由意誌。

舊式計算機在複雜化和精細化上沒達到臨界點,而量子計算機達到了。戈亮後來對我說,量子計算機的誕生完全抹平了人腦和電腦的差別--不,隻是抹去了電腦不如人腦的差別。它們從此也具備了直覺、靈感、感情、欲望、創造力、我識、自主意識等這類人類從來據為己有的東西。而人腦不如電腦的那些差別不但沒抹平,反而被爆炸性地放大,比如非自然智能的規模(可以無限拓展)、思維的速度(光速)、思維的可延續性(沒有生死接替)、接口的透明,等等。這些優點,自然智能根本無法企及。

量子計算機在初誕生時,隻是被當做技術性的進步,並沒被看做天翻地覆的大事件。但它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很快就顯現。電腦成了大媽媽,完全操控著文明(注意,不再是人類文明)的航向。人類仍被畢恭畢敬地供在廟堂上,隻不過成了傀儡或白癡皇帝。戈亮激憤地說:說白了,人類現在隻是大媽媽的寵物,就像靈靈是你的寵物一樣一我知道戈亮為什麼討厭靈靈了!

所以,三個熱血青年決定,寧可毀掉這一切,讓曆史倒退300年,至少人類可以做自己的主人。

我緊張地思索著,不敢完全相信大媽媽的話。像戈亮一樣,我在大媽媽麵前也有自卑感,對她的超智力有深深的畏懼。她說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對我坦誠以待,對戈亮愛心深厚,毫無怨懟--但如果這都是假象?相信大媽媽的智力能輕易玩弄我於股掌之中。我盡量沉住氣仔細探問:

“你說戈亮其實不是來殺我,而是殺我的兒子。”

“對,有多種方法。他可以殺掉將成為你丈夫的任何男人,可以破壞你的生育能力,可以殺掉你兒子。當然,最可靠的辦法是現在就殺掉你。”

我盡量平淡地問:“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戈亮已經來了一星期,也許你的警告送來時我已經變成一具屍體了。”

“我想他不一定會真的付諸實施,至少在一個月內不會。我非常了解他:善良,無私,軟心腸。他們三人是一時的衝動,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恐怕是300年前的美國科幻片看多了吧。”她笑著說,有意衝淡這件事的嚴重性,“我希望這最好是一場虛驚,他們到300年前逛一趟,想通了,再高高興興地回來。我不想讓他在那個時代受到敵意的對待。不過--為對你負責,我還是決定告訴你。”

一個疑點從我心裏浮上來:“戈亮他們乘時間機器來--他對時間機器一竅不通--機器是誰操縱的?他們瞞著你偷了時間機器?”

“當然不是。他們提出要求,是我安排的,是我送他們回去的。”

“你?送三個殺手回到300年前,殺掉量子計算機的奠基人,從而殺死你自己?”

“我永遠是人類忠實的仆人,我會無條件地執行主人的一切命令。如果他們明說是返回過去殺人,我還有理由拒絕,但他們說隻是一趟遊玩。”她平靜地說,“當然,我也知道自己不會被殺死。並不是我能精確地預知未來,不,我隻知道已經存在的曆史,知道從你到我這300年的曆史。但是,一旦有人去幹涉曆史,那個‘過去’對我也成未來了,不可以預知。我隻是相信一點:一兩個人改變不了曆史的大進程。個人有自由意誌,而人類沒有。”

停一停,她說:“據我所知,你在文章裏表達過類似的觀點,雖然你的看法還沒有完全條理化。陳影,我很佩服你的。”

我沒有被殺。你爸爸沒有被殺。也沒人偷走我的子宮,摘除我的卵巢。你平安降生了。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心中是多麼欣慰。

一個醜陋的小家夥,不睜眼,哭聲理直氣壯,嘹亮如歌。隻要抱你到懷裏,你就急切地四處拱奶頭,拱到了就吧唧,如同貪婪的蠶寶寶。你的咂吸讓我腋窩中的血管發困,有一種特殊的快感。我能感到你的神經和我是相通的。

你是小崽崽,不是小囡囡。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本來生男生女有對等的概率,男女在科學研究中的才智也沒有高下之分。但我對這一點一直不安一戈亮和大媽媽都曾明確預言我將生兒子的。這麼說,曆史並沒有改變?

不,不會再有人殺你了,因為我已經對殺手作出了承諾:讓你終生遠離科學研究。人是有自由意誌的,我能做到這點。

但我始終不能完全剜掉心中的懼意。我的直覺是對的,30年後,死神最終追上了你,就在你做出那個科學突破之前。

大媽媽通報的情況讓我心亂如麻。心亂的核心原因是:我不知道拿那個寶貨怎麼辦。如果他是一個完全冷血的殺手倒好辦了,我可以打110,或者在他的茶飯裏加上氰化鉀。偏偏他不是。他隻是一個想扮演人類英雄的沒有經驗的演員,第一次上舞台,很有點手足失措,刻薄一點說是誌大才疏。但他不失為一個令人疼愛的大孩子,他的動機是純潔的。我拿他怎麼辦?

我和大媽媽道別,掛斷電話,站在電話機旁發愣。眼前就像立著戈亮的媽媽(真正的人類媽媽),50歲左右的婦女,很親切,很精幹,相當操勞,非常溺愛孩子,對孩子的乖張無可奈何。我從直覺上相信大媽媽說的一切,但內心深處仍有一個聲音在警告:不能這麼輕信。畢竟,甘心送戈亮他們回到過去從而殺死自己,即使是當媽媽的,做到這個份上也太離奇。至於我自詡的直覺--少吹噓什麼直覺吧,那是對人類而言,對人類的思維速度而言,現在你麵對的是超智力,她能在一微秒內篩選10G種選擇,在一納秒內做出正確的表情,在和你談話的同一瞬間並行處理10萬件其他事件。在她麵前還奢談什麼直覺?

我忽然驚醒:戈亮快回來了,我至少得作一點準備吧。報警?我想還沒到那份上,派出所的警察大叔們恐怕也不相信什麼時空殺手的神話。準備武器?屋裏隻有一把維吾爾族的匕首,是我去新疆英吉沙旅遊時買的,很漂亮,鋥亮的刀身,透明的有機玻璃刀把,刀把端部鑲著吉爾吉斯的金屬幣--隻是一個玩具嘛,我從來都是把它當玩具,今天它要暫時改行,回歸本職了。我把它從櫃中取出,壓在枕頭下,心中擺脫不了一種怪怪的感覺:遊戲,好笑。我不相信它能用到戈亮身上。

好,武器準備好了,現在該給殺手做飯去了。今天給他做什麼飯菜?--想到這裏,我忍不住神經質地大笑起來。

門口有喇叭聲。這回司機像換了一個人,非常親熱地和我打招呼,送我名片,說以後用車盡管呼他。看他前倨後恭的樣子,就知道他這趟肯定沒少賺。戈亮手中多了一個皮包,進門後吩咐我調好熱水,他要馬上洗澡。他皺著眉頭說外邊太髒,21世紀怎麼這麼髒?這會兒我似乎完全忘了他是殺手,像聽話的女傭一樣,為他調好溫水,備好換洗衣服。戈亮進去了,隔著浴室門聽見嘩嘩的水聲。皮包隨隨便便留在客廳。我忽然想到,應該檢查一下皮包,這不是卑鄙,完全是必要的自衛。

我一邊為自己作著寬解,一邊側耳聽著浴室的動靜,悄悄打開皮包。裏麵的東西讓我大吃一驚:一把鋒利的匕首,一把仿五四手槍!他真的搞到了凶器,這個殺手真要進入角色啦!我不清楚凶器是從什麼地方買的,聽說有賣槍的黑市,一定是那個貪財的司機領他去的。

我數數包裏的錢,隻剩下200多元。走時塞給他3000多元呢。不知道一把手槍的黑市價是多少,估計司機沒少揩油。這是一定的,那麼個財迷,碰見這樣的呆鵝還不趁機猛宰。

瞪著兩把凶器,我不得不開始認真對待大媽媽的警告。想想這事也夠“他媽媽的”的了。這個凶手太有福氣,一個被害人(大媽媽)親自送他回來,遠隔300年還在關心他的起居。另一個被害人(我)與他非親非故,卻要管他吃管他住,還掏錢幫他買凶器。而凶手呢,心安理得地照單全收。一句話,我們有些賤氣,而他未免厚顏。

但是很奇怪,不管心中怎麼想,我沒有想到報警,更沒打算冷不防捅他一刀。我像是被魘住了。過後我對此找到了解釋:我內心認為這個大男孩當殺手是角色反串,非常吃力的反串,不會付諸實施的。這兩把刀槍不是武器,隻是道具。連道具也算不上,隻是玩具。

你很小就在玩具上表現出過人的天才。反應敏銳,思維清晰,對事物的深層聯係有天然的直覺和全局觀。五歲那年,你從我的舊書箱中扒出一件智力玩具:華容道。很簡單的玩具,一個方框內擠著曹操(個頭最大,是2×2的方塊),四員大將(張飛、趙雲,馬超,黃忠,都是2×1的豎條)和關羽(是1×2的橫條)。六個人把華容道基本擠滿了,隻剩下1×2的空格,要求你想法借著這點空格把棋子挪來倒去,從華容道裏救曹操出來。這個玩具看起來簡單玩起來難,非常難,當年曾經難煞我了,主要是關羽難對付,橫刀而立,怎麼挪他都擋著曹操的馬蹄。半個月後我最終走通了,走通的一刻曾欣喜若狂:

你拿來問我該怎麼玩,我想了一會兒,發現已經把走法忘得幹幹淨淨。我隻是告訴你規矩,說你自己試著來吧。我知道,對於一個五歲的孩子,這個玩具的難度是大了一些。你拿起華容道窩在牆角,開始認真擺弄。那時我還在暗笑,心想這個玩具能讓你安靜幾天吧。但20分鍾後你來了,說:“媽媽,我走通了。”我根本不信,不過沒把懷疑露出來,說:“真的嗎?給媽媽再走一遍,媽媽還不會呢。”你走起來,各步走法記得清清楚楚,挪子如飛,大塊頭的曹操很快從下方的缺口中漏出來。

你那會兒當然欣喜,但並不是我當年的狂喜。看來,這件玩具對你而言並不太難,你也沒把它看成多大的勝利。

我看著你稚氣的笑容,心中湧出深沉的懼意。我當然高興兒子是天才,但“天才”難免和“科學研究”有天然的扯連。可我對殺手發過重誓的:決不讓你研究科學,尤其是量子計算機。我會信守諾言,盡自己的最大能力來引導你。但--也許我拗不過你?我的自由意誌改變不了你的自由意誌?

在那之後有一段時間,你對智力玩具入了迷,催著我、求著我為你買來很多,魔方、七連環、九連環、八寶疙瘩、魔球、魔得樂,等等,沒有哪一種能難倒你。我一向對智力玩具的發明者感到由衷欽佩。智力玩具不像那些係統科學,如解析幾何、光學、有機化學,它們是係統的,是多少代才智的累積,後來者可以站在巨人的肩上去攀摘果實。所以,即使是中等才智,隻要非常努力,也能達到足夠的深度。而發明智力玩具純粹是天才之光的偶然迸射,沒有這份才氣,再努力也白搭。或者是0分,或者是100分,沒有中流成績。玩智力玩具也多少類似,我甚至建議拿它做標準來考察一個人的本底智力,我想那是最準確的。所以,你的每一次成功都使我的懼意增加一分。

那些天我常常做一個相同的夢:你在攀登峭壁,峭壁是由千萬件智力玩具壘成的,搖搖欲墜。但你全然不顧,一階一階向上攀爬。每爬上一階,就會回頭對我得意地笑。我害怕,我想喚你、勸你、求你下來,但我喊不出聲音,手腳也不能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往高處爬。爬呀,爬呀,你的身影縮成了芥子,而峭壁的重心已經超出了底麵的範圍,很快就要訇然坍塌……然後我突然驚醒,嘴裏發苦,額上冷汗涔涔。我摸黑來到隔壁房間,你在小床裏睡得正香。

親眼看到戈亮備好的凶器後,我還是一如既往地照料他:做飯,為他收拾床鋪,同他閑聊。我問他,300年後究竟是怎樣的生活?如果對時空旅行者沒有什麼職業道德的要求(科幻小說中常常設定:時空旅行者不得向“過去”的人們泄露“未來”的細節),請他對我講一講,我很好奇呢。他沒說什麼“職業道德”,卻也不講,隻是懶懶地應了一句:沒什麼好講的。

我問:“你媽媽呢?不是指大媽媽,是說你真正的媽媽。她知道你這趟旅行嗎?”

我悄悄觀察他對這個問題的反應。沒有反應。他極簡單地答:我沒媽媽。

不知道他是孤兒,還是那時已經是機械化生殖了。我沒敢問下去,怕再戳著他的痛處。

後來兩人道過晚安,回去睡覺。睡在床上,我揶揄自己:你真的走火入魔了啊?竟然同殺手言笑晏晏,和平共處。而且,我竟然很快入睡了,並沒有緊張得失眠。

不過夜裏我醒了。屋裏有輕微的鼻息聲,我屏住呼吸仔細辨聽,沒錯。我鎮靜地微睜開眼,透過睫毛的疏影,看見戈亮站在夜色中,就在我的頭頂,一動不動,如一張黑色的剪影。他要動手了!一隻手慢慢伸過來,幾乎觸到我的臉,停住,近得能感覺到他手指的熱度。我想,該不該摸出枕下的匕首,大吼一聲捅過去?我沒有,因為屋子的氛圍中感覺不到絲毫殺氣,反倒是一片溫馨。很久之後,他的手指慢慢縮回去,輕步後退,輕輕地出門,關門,走了,留下我一人發呆。

他來幹什麼?下手前的踩盤子?似乎用不著吧。可以肯定的是,他這次沒有帶凶器。我十分驚詫於自己的鎮定,臨大事有靜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份膽氣,便是去做職業殺手也綽綽有餘了,怎麼也比戈亮強。

我苦笑著摸摸自己的臉頰,似乎感到那個手指所留下的溫暖和滑潤。

一個人照料孩子非常吃力,特別是你兩三歲時,常常鬧病,高燒,打吊針。你又白又胖,額頭的血管不好找,總是紮幾次才能紮上。護士見你來住院就緊張,越緊張越紮不準。紮針時你哭得像頭凶猛的小豹子,手腳猛烈地彈動。別的媽媽逢到這種場合就躲到遠處,讓爸爸或爺爺(男人們心硬一些)來摁住孩子的手腳。我不能躲,我隻有含淚摁著你,長長的針頭就像紮在我心裏。

一場肺炎終於過去了,我也累得散了架。晚上和你同榻,大病初愈的你特別亢奮,不睡覺,也不讓我睡,纏著我給你講故事。我實在太困了,說話都不連貫,講著講著你就會喊起來:媽媽你講錯啦!你講錯啦!你咋亂講嘛!我實在支撐不住,因極度困乏而暴躁易怒,凶狠地命令你住嘴,不許再攪混媽媽。你扁著嘴巴要哭,我惡狠狠地吼:不許哭!哭一聲我捶死你!

你被嚇住了,縮起小身體不敢動。我於心不忍,但瞌睡戰勝了我,很快入睡了。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似睡非睡中有東西在摩挲我的臉。我勉強睜開眼,是你的小手指--那麼嬌嫩柔軟的手指,膽怯地摸我的臉,摸我的乳房。摸一下,縮回去,再摸。在那一瞬間我回到了三年前,感受到戈亮的手指在我臉頰上留下的溫暖和滑潤。

看來你是不甘心自己睡不著而媽媽呼呼大睡,想把我攪醒又有點兒膽怯。我又好氣又好笑,決定不睬你,轉身自顧睡覺。不過,你的膽子慢慢大起來,摸了一會兒見我沒動靜,竟然大聲唱起來!用催眠曲的曲調唱著:小明媽媽睡著嘍!太陽曬著屁股嘍!

我終於憋不住了,突然翻過身,抱著你猛親一通:“小壞蛋,我叫你唱,我叫你攪我瞌睡!”你開始時很害怕,但很快知道我不是發怒,於是摟著我脖子,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

真是天使般的笑聲啊。我的心醉了,困頓也被趕跑了。我摟住你,絮絮地講著故事,直到你熟睡。

第二天早飯,戈亮向我要錢。我揶揄地想:進步了啊,出門知道要錢了。我問他到哪兒去,他說看兩個同伴,時空旅行的同伴。

兩個同謀,同案犯,我在心裏為他校正,嘴裏卻在問:“在哪兒?我得估計需要多少費用。”他說一個在以色列的特拉維夫,一個在越南的海防市。我皺起眉頭:“那怎麼去得了?出國得申請護照,很麻煩的,關鍵是你沒有身份證。”

“我有的,身份識別卡,在這兒。”他指著右肩頭。

我在那兒摸到一粒穀子大小的硬物,搖搖頭:“不行的,那是300年後的識別卡,在這個時代沒有相應的底檔。而且,現在使用紙質身份證。”

我與他麵麵相覷。我小心地問(怕傷了他的自尊心):“難道你一點不知道300年前的情況?你們來前沒作一點準備?”舌頭下壓著一句話--“就憑這點道行,還想完成你們的崇高使命?總不能指靠被殺對象事事為你想辦法。”

戈亮臉紅了:“我們走得太倉促,是臨時決定,隨即找大媽媽,催著她立即啟動了時間旅行器。”

我沉默了,生怕說出什麼話來刺傷他。過了一會兒,他悶悶地說:

“真的沒辦法?”

“去以色列真的沒辦法,除非公開你的身份,再申請特別護照。那是不現實的。去越南可以吧,那兒邊界不嚴,旅遊團隊很多。我給你借一張身份證,大樣不差就能混過去。你可以隨團出去,再自由活動,隻要在日程之內隨團回國,可以通融的。我找昆明的朋友安排。”

他悶悶地說:“謝謝。”扭頭回自己屋。

我心中莞爾:這孩子進步了,知道道謝了。自從他到我家,這是第一次啊。

我很快安排妥當,戈亮第二天就走了。讓這個家夥攪了幾天,乍一走,屋裏空落落的,我反倒不習慣了。現在,我可以靜下心來想想,該如何妥善處理這件事。我一直在為他辯解:他的決定是一時衝動,是不切實際的空想,很可能不會付諸實施。而且--也要考慮到動機是高尚的。說句自私的話吧,如果不是牽涉到我的兒子,說不定我會和他同仇敵愾,幫他完成使命的。畢竟我和他是同類,而大媽媽是異類。即使現在,我也相信可以用愛心感化他,把殺手變成朋友。

但晚上看到的一則網上消息打破了我的自信:以色列特拉維夫市的一名天才少年莫名其妙地被殺害。他今年13歲,已經是耶路撒冷大學的學生,主攻量子計算機的研究。凶手隨即飲彈自斃,身份不明,顯然不是以色列人,但高效率的以色列警方至今查不到他進入國境的任何記錄。

網上還有凶手的照片,一眼看去,我就判定他是戈亮的同伴或同謀。極健美的身軀,落難王孫般的高貴和寡合,懶散的目光。我不知道大媽媽是否警告過被殺的少年或其父母,但看來,無所不能的大媽媽並不能掌控一切。

現在我真正感到了威脅。

七天後戈亮返回,變得更加陰沉寡言。我想他肯定知道了在以色列發生的事。那位同伴以自己的行為、自己的犧牲樹立了榜樣,催促他趕快履行自己的責任。這會兒他正在沉默中淬硬自己的感情,排除本性的幹擾,準備對我下手了。我像個局外人而非凶殺的目標,冷靜地觀察著他。

我問他有什麼打算,是不是要多住一段時間。如果他決心融入“現在”,那就要早作打算。戈亮又發怒了:“你是要趕我走嗎?”

我冷冷地說:“你已經不是孩子了,話說出口前要掂量一下,看是否會傷害別人。你應該記住,別人和你一樣也有自尊心的。”

我撇下他,回到書房。半小時後他來了,認真地向我道歉。我並沒有打算認真同他慪氣,也就把這一頁掀過去了。午飯時他直誇我做的飯香,真是美味。我忍住笑說:我叫你學禮貌,可不要學虛偽,我的飯真的比300年後的飯好吃?他說真的,一點不是虛偽,我真想天天吃你做的飯。我笑道:那我就受寵若驚啦。

就在那天下午,他突然對我敞開心扉,說了很多很多。他講述著,我靜靜地聽。他說300年後世界上到處是大媽媽的大能和大愛,彌天漫地,萬物浸泡其中。大媽媽掌控著一切,包括推進科學,因為人類的自然智力同她相比,早就不值一提了。大媽媽以無限的愛心為人類服務,從生到死,無微不至。人類是大媽媽心愛的寵物,比你寵靈靈更甚。你如果心情不好,可以踢靈靈一腳。大媽媽絕對不會的,她對每個人都恭謹有加。她以自己的高尚襯托出入的卑瑣。生活在那個時代真幸福啊,什麼事都不用於,什麼心都不用操。

“所以我們三個人再也忍不住了,決定返回300年前殺死幾個科學家,寧可曆史倒退300年。”他突兀地說。

他隻是沒明說,要殺的人包括我兒子。

我想再落實一下大媽媽說過的話。我問:“大媽媽知道你們此行的目的不?”

“我們沒說,但她肯定知道,瞞不過她的。沒有什麼事能瞞過她。”

“既然知道,她還為你們安排時空旅行?”

戈亮冷笑:“她的誓言是絕對服從人類嘛。”

那麼,大媽媽說的是實情。那麼,三個大男孩是利用她的服從來謀害她。這種做法--總好像不大地道吧,雖然我似乎應該站在戈亮的立場上。

還有,不要忘了,他們殺死大媽媽,是通過殺我兒子來實現呢。

很奇怪,從這次談話之後,戈亮那個行動計劃的時鍾完全停擺了。他把凶器順手扔到牆角,從此不再看一眼。他平心靜氣地住下來,什麼也不做,真像到表姐家度假的男孩。我巴不得他這樣,也就不再打問。春天,小草長肥了,柳絮在空中飄蕩,還有看不見的春天花粉。戈亮的過敏性鼻炎很厲害地發作了,一連串的噴嚏,止不住的鼻涕眼淚,眼結膜紅紅的,鼻黏膜和上呼吸道癢得令他發瘋,最厲害時晚上還要哮喘,弄得他委靡不振。

他看似健美的身體實際中看不中用。戈亮說,300年後85%以上的人都過敏,無疑是人們太受嬌慣了。當然,那時不用你擔心,大媽媽會為你提供淨化過的空氣,提醒你服用高效的激素藥物。還是有媽的孩子幸福啊。

我很心疼他,帶他去變態反應科看病,打了針,又用伯克寧噴鼻劑每天噴著,總算把病情控製住了。這天北京來電話,北大和清華的科幻節定在兩天後舉辦。我是特邀嘉賓之一,答應過要出席的,現在該出發了。靈靈我已安排好,讓鄰居代養著。現在的問題是戈亮怎麼辦。像他這樣沒有一點自理能力,留在家裏怕是要餓死的,烙個大餅套在脖子裏也隻知道啃前邊那塊,隻好帶他一塊去了。當然我沒說餓死不餓死的話,隻是說:“跟我去吧,你想,帶一個未來人參加科幻節多有意義啊。不過你放心,我會把這意義埋在心底,絕不會透露你未來人的身份。”阿亮無可無不可的,說,行啊,跟你去。

兩校科幻節的日程安排得很緊,本來可以合在一起開的,但(接待的肖蘇說)北大和清華都很牛,會場放在哪家,另一家就會覺得沒麵子。這麼著隻好設兩個會場。國內有名的科幻作家都來了,A老師,B老師,C老師,我都很熟的。共三個女作者,其他兩人家在北京,所以給我安排了一個單間,帶套間的,於是我讓戈亮也住這兒了。我是想省幾個宿費,也方便就近照顧他。戈亮來我家後,已經讓我的花銷大大超支。我知道,這麼安排,肯定有人用暖昧的眼光看我們,但我不在乎。

晚上,我照例為戈亮調好水溫,他進去洗澡。學生們來了,有北大科幻協會會長劉度,清華科幻協會會長董明,負責此次會務的姑娘肖蘇。劉度進來就笑:“久仰久仰。沒想到陳老師這麼年輕漂亮。讀你的小說,我總以為你是80歲的老人,男的,白須飄飄,目光蒼涼,麻衣草履,在蒲團上暝目打坐。”

我說:“你是罵我呢。我的小說一定非常沉悶、乏味、老氣橫秋,對吧?”

劉度笑:“不不,哪能呢!絕對說不上沉悶乏味,老氣橫秋倒是有一點。不過還是換個褒義詞吧,那叫滄桑感。”

正說著,戈亮出來了,隻穿著三角褲,一身漂亮的肌肉,對客人不理不睬的,徑直回他的套間裏去穿衣服。幾個學生看看他,互相交換著目光,肯定是各有想法,屋裏的談話因此有片刻的遲滯。我忙說:

“我的表弟,非要跟我來看看北大、清華。這是所有年輕人心中的聖地。你們是天之驕子啊,13億人優中選優的精英。劉度,聽說你考上北大前,高考期間還寫了部10萬字的科幻小說?董明,聽說你在高中就精通兩門外語?”他們笑著點頭,董明糾正是“粗通而已”。我繼續道:“非常佩服你們的精力和才氣。和你們比,我已經是老朽了。真的,到你們這裏辦講座,我很自卑的。”

肖蘇笑了:“我們才自卑呢。我們既勇敢又自卑:克服了自卑,勇敢地參加科幻協會。你知道,在大學裏,尤其是在北大清華,科幻被認為是小毛頭們才幹的事。不過,我們舍不下從中學裏就種下的科幻情結。”

我呻吟著:“天哪,北大清華學生說自卑,還讓我活嗎?我這就自殺,你們別攔。”

他們都笑了。不過,第二天在會場上,我對他們的自卑倒是有了驗證。那天是在北大的一個學術報告廳,參加的學生有近300人,北京各高校的科幻協會都派了代表。A、B、C等作家全到場,在講台上坐了一排。戈亮被安排到下邊第一排坐下。可能是赴京途中受了刺激,他的過敏性鼻炎又犯了,滿大廳不時響起旁若無人的響亮的阿嚏聲。

我們沒料到,講座剛開始就有一個“反科幻”的學生攪場。他第一個發言,說:

“我今天是看到你們的海報,順便進來聽聽的。我從來不看科幻作品,我認為科幻就是胡說八道。”

滿場默然,沒有一個科幻迷起來反駁。科幻作家們也不好表態,隻有A老師回了兩句,但也過於溫和了。我不知道滿座的沉默是什麼原因:是紳士風度,還是真的自卑?我忍不住要過話筒:

“對這位同學的話,我想說幾句。王朔曾在一篇文章中說,他從來不看金庸的武俠小說,因為金庸的武俠小說如何如何糟糕。在此我奉勸王朔大師,還有這位同學:你們完全可以決定不看什麼作品,可以討厭它,拿這些書覆甕擦腚,那是你們的自由,沒人會幹涉。但如果你們想在文章中,或在大庭廣眾中,公開指責這些作品,那就必須先看過再批駁,否則就是對讀者和聽眾的不尊重,也恰恰顯露了你們的淺薄。”

會場中有輕微的笑聲,沒人鼓掌。我又在想那個問題:寬容還是自卑,也許兩者都有吧。我看看戈亮,他在用目光對我表示支持(那一刻我真想把他的身份公布於眾)。不過那個攪場者還是有羞恥心的,幾分鍾後悄悄溜出了會場。

會場的氣氛慢慢活躍了,學生們提了很多問題,不外是問各人的創作經曆,軟硬科幻的分別,等等,台上的作家輪流作答。有這幾位大腕作家擋陣,我相對清閑一些。後來一個女生--是負責會務的肖蘇一點了我的將:

“我有一個問題請陳影老師回答。楊振寧先生曾說過,科學發展的極致是宗教。請問你如何理解這句話?”

我有點慌亂,咽口唾沫:“這個問題太大,天地都包含在其中了,換個人回答行不?我想請A老師或B老師回答,比較合適。”

那兩人促狹地說:“啊不,不,你回答最合適。忘了你的筆名是女媧?補天的女媧肯定能回答這個問題。大家歡迎她,給她一點掌聲!”

在掌聲中,我隻好趕鴨子上架。理一理思路,我說:

“楊振寧先生的原話是:科學發展的終點是哲學,哲學發展的終點是宗教。不過肖蘇同學已經作了簡化,那我也把哲學拋一邊吧。我想,科學和宗教的內在聯係,第一當然是對大自然的敬畏。科學已經解答了‘世界是什麼樣子’,但還沒有解決‘為什麼世界是這個樣子’。我們麵對的宇宙有著非常嚴格、非常簡潔、非常優美的規律--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不是一個亂七八糟、毫無秩序的世界?誰是宇宙的管理者?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是誰事先定出宇宙演化必須遵循的規律?不知道。所以,科學越是昌明,我們對大自然越是敬畏,類同於信徒對上帝的敬畏。關於這一點有很多科學家詮釋過,我不想多說了。”

我喝口水,繼續:“我想說的倒是另一點,人們不常說的,那就是:科學在另一種意義上複活了宿命論。不對吧,科學就是最大限度地釋放人的能動性,怎麼能和宿命扯到一塊兒?別急,聽我慢慢道來。當科學的矛頭對外(變革客觀世界)時,沒有宿命的問題。科學已經幫助人類無比強大,逐漸進入自由王國。當然也讓人們知道了一些終生的禁行線,比如不能超越光速,不能有永動機,粒子的測不準,熵增不可逆,不能避免宇宙滅亡(這一點已經有點宿命論的味道了),等等。但一般來說,這些禁行線對人類心理沒有什麼傷害。”

“如果把科學的矛頭對內,對著人類自己,麻煩就來了。自指就會產生悖論,客觀規律與能動性的悖論。我們常說,隨著科學的發展,人類終將完全認識人類文明的發展規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翻譯過來就是:人類殫精竭慮,胼手胝足,劈開荊棘,推開浮沙,終於找到了正確的文明之路。它平坦,堅實,用整塊花崗岩鋪成,上麵鐫著上帝的聖諭:此路往達自由王國,令爾等沿此路前行,不得越雷池半步--這就是我們追求的自由?一個和宇宙一樣大的玩笑。”

下麵熙熙攘攘,嘈雜聲中夾著響亮的阿嚏。我忽然想到,這次帶戈亮來帶對了,我正可把這個問題回答透徹,也許能解開他的心結。我笑著說:

“聽下邊的動靜是不服?我繼續說。以上是純邏輯性的玄談,下麵說實證。實證太多,舉不勝舉,比如克隆人。大家都知道,克隆人的出現將極大地衝擊人類的道德倫理體係。國際社會一致反對克隆人,聯合國最近還通過了一個公約(雖然沒有約束力)。但克隆人能擋得住嗎?我敢打賭,絕對擋不住。人類意誌之外的某種力量必將使我們走上‘上帝劃定之路’。其實有沒有克隆人還是個小疥癬,如果對醫學來個整體的反思,我們會發現一些根本性的悖逆。”我介紹了網上那位菩提老祖很異端的觀點,“……這麼說,醫學實際上隻對人類個體的生存質量有利,而對整個人類種族的繁衍無益,甚至有害。不過,即使我們承認這一點,文明之路也絕不會改變,我們‘命定’要走這條路一靠醫學而不是靠自然選擇來保障種群的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