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
[1]這一次旅行使我更明了一個名詞的意義,這名詞就是朋友。
[2]七八天以前我曾對一個初次見麵的朋友說:“在朋友們的麵前我隻感到cán kuì。他們待我太好了,我簡直沒有方法可以報答他們。”這並不是謙遜的客氣話,這是真的事實。說過這些話,我第二天就離開了那朋友,並不知道以後還有機會和他再見。但是他所給我的那一點溫暖至今還使我的心在顫動。
[3]我的生命大概不會是久長的罷。然而在那短促的過去的回顧中卻有一盞明燈,照徹了我的靈魂的黑暗,使我的生存有一點光彩,這明燈就是友情。我應該感謝它,因為靠了它我才能夠活到現在;而且把家庭所給我的陰影掃除掉的也正是它。
[4]世間有不少的人為了家庭棄絕朋友,至少也會在家庭和朋友之間劃一個界限,把家庭看得比朋友重過許多倍。這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
[5]朋友是暫時的,家庭是永久的。在好些人的行動裏我發現了這個信條。這個信條在我實在是不能夠了解的。對於我,要是沒有朋友,我現在會變成什麼樣的東西,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許我也會討一個老婆,生幾個小孩,整日做著發財的夢,拋棄了事業mèi了良心去做一個現代社會製度的忠實的擁護者罷。
[6]然而朋友們把我救了。他們給了我家庭所不能夠給的東西。他們的友愛,他們的鼓勵,幾次把我從深淵的邊沿wǎn救回來。他們對於我常常顯露了大量的慷慨。
[7]我的生活曾是悲苦的,黑暗的。然而朋友們把多量的同情,多量的愛,多量的快樂,多量的眼淚分給了我,這些東西都是生存所必需的。這些不要報答的慷慨的施與,使我的生活裏也有了溫暖,有幸福。我默默地接受了它們。我並不曾說過一句感激的話,我也沒有做過一件報答的行為。但是朋們卻不把自私的形容詞加到我身上。對於我,他們是太大量了。
[8]這一次我走了許多新的地方,看見許多新的朋友。我的生活是忙碌的:忙著看,忙著聽,忙著說,忙著走。但是我不曾感受到一點困難,朋友們給我預備好了一切,使我不會缺乏什麼。我每走一個新地方,我就像回到了我的在上海的被日軍毀掉的舊居。而那許多真zhì的笑臉是在上海所不常看見的了。
[9]每一個朋友,不管他自己的生活是怎樣困苦簡單,也要慷慨地分一些東西給我,雖然明明知道我不能夠給他一點報答。有些朋友,甚至他們的名字我以前還不知道,他們卻也關心到我的健康,處處打聽我的病況,直到他們看見了我的被日光曬黑的臉和手臂,他們才放心地微笑了。這種情形確實值得人流淚的。
[10]有人相信我不寫文章就不能夠生活。兩個月以前的一個同情我的上海朋友寄稿到廣州《民國日報》的副刊,說了許多關於我的生活的話。他也說我一天不寫文章第二天就沒有飯吃。這是不確實的。這次旅行就給我證明出來,即使我不寫一個字,朋友們也不肯讓我凍餒。世間還有許多大量的人,他們並不把自己個人和家庭看得異常重要,超過了一切的。靠了他們我才能夠生活到現在,而且靠了他們還要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