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風景並不會行走,即使秋空的雲朵也不易流散——孤懸於海子一樣湛藍的天幕,遠遠地羞澀地打量我們這些闖入者。雲的樣子一如牧區的孩子,聽到吉普車的馬達聲,這些孩子像羊糞蛋子似地滾出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他們遠遠地觀察著外來人,眼睛眨也不眨,用牙咬著衣襟。在草原上,行走的是我們乘坐的吉普車和麵包車。草原上的山形水勢造就得渾然大氣,眼前的一座山,在草色的金黃中漫漫矗立起來,可以驅策坐騎一口氣跑上山頂。這樣的山自然不奇崛,也不勉強。草原上的景物無一樣在眼裏看著勉強,河流像一條鍍銀的鞭子曲折而來,草在秋風中蒼茫而去。所謂山——其實隻是丘陵在草地的背景下起伏又起伏而已。若在黃昏,天空將暮色像鐵鍋一樣罩在草原上。在弧圓的天邊,如有火燒雲,地平線上便翻騰起熔流的金汁;如寧靜無雲,天幕則一派澄藍,浮幾粒金星,天地之交是白茫茫的光帶。

在草原俯仰天地,很容易理解生活在這裏的人為什麼信神,為什麼敬畏天地——人在此處是渺小的。在暮色中,你若發現一個牧歸的人在行走,那個移動的剪影無異於一株樹、一條不關四季變化的狼或狗。站在草原,會感到這裏的主人決不是人,而是眾生。在天地威嚴的注視下,人仿佛不敢淩駕於其它生靈之上。外邊的人還會發現,居於草原深處的蒙古人為什麼謙遜,即使高齡的老人也很卑微。在他漫長的一生中,骨子裏浸透了天的遼遠和地的壯闊,他隻能縮緊筋骨勞作,仰仗天地活下去——最好的人生姿態莫過於謙遜。你如果仰麵躺在草地上,咬著一根草莖,這時有人走來向你皺眉瞪眼,宣布指示或發脾氣,你會覺得他的舉動古怪、可笑以至於軟弱。這裏隻能順應天地,而無法在天地的睽視之中樹立所謂人的權威。因此,在草原上無法開展文化大革命,因為人的力量過於單薄,缺乏天安門廣場那種人頭攢擁,也沒辦法群情激憤。克什克騰草原任何一個嘎查(生產隊)的草場都比天安門廣場遼闊。在牧人的眼裏,朝嵐暮靄、流年豐歉、山高水低、人事悲歡,必由一隻比人的手更有力的手,比人的腦更深遠的腦在安排,那便是神。有關神的事跡或心跡,蒙古人並不熱心追問。蒙古人目睹了眼前的秩序,以為是大道,便默不作聲了。草原的景物熔鑄了蒙古人渾和自然的個性,蒙古人也給草原的天廓地幅貫注了懶散厚重的心思。江南園林全由勉強而來,炫耀著人的機巧,因而那裏精明的人們常常恨自己不夠精明。精明的結果是更多的錢或名。在草原,錢隻是天地手指縫遺下的微不足道的副產品。老天爺垂愛施舍些雨水,草兒長起來,牛羊肥了,牧人就有好日子過。再去謀更多的錢,蒙古人對此會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