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勸慰圖門,說家俊不會自殺。家俊自己也說不自殺,還寫了一份保證書給圖門。圖門不信,用懷疑與鄙視的目光看我們。我舉了許多家俊熱愛生活的例子開導圖門——你看,家俊喜歡跟女孩子眉來眼去、愛洗澡、愛抹香水、愛寫詩、愛吃燒雞、愛背莎士比亞的台詞、愛擦皮鞋,這樣一個人怎麼會自殺呢?活都活不過來,哪顧得上自殺?家俊越聽越樂,說“就是,就是”。
圖門緩緩說出一句話:“全是胡扯!”
圖門是牧區孩子,從牧羊人到傳媒編輯,並不容易。台長很焦慮,送他去精神病院治療,但治一次厲害一次。當時他隻有30歲,周遭的快樂跟他沒有關係了。別人吃、喝、玩、大笑,而圖門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精神病人的確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他們放棄或者說遺失了原有的語言係統,卻建立不了新的係統。他們迷路了,任誰也喊不回來。中醫裏有一個詞,日神誌。神誌不止是靈魂,還是精神與神經係統。精神病是神誌出了毛病。
有人說:精神病人沒有痛苦。這是大的無知和偏見。人們把痛苦理解到“疼”的基礎之上。在疼之外,還有其它的痛苦。精神病人生活在恐懼之中,心縮到了一起,鬆不開,怎會不痛苦?台長見圖門的病不見好,勸他家人為圖門說個媳婦。媳婦娶回來了,圖門與她形同陌路。他媳婦也是牧區孩子,醜不說,還冷漠,每天坐在台階上嗑瓜子。圖門的錢被她收了起來,除了嗑瓜子以外,她還吃西瓜,吃火腿腸,吃一切沒吃過的東西。圖門每月60多元錢,半個月就被媳婦吃盡了,好在圖門不在意錢,還丟錢。大家說,也行,吃了比丟了強。後來圖門回到阿魯科爾沁老家,草原的蒼茫也許利於療病。另外,幹一些體力活也助於精神康複。
許多精神病患者具有非凡的創造力,電影《美麗心靈》的原型納什即其一。他是數學家,因博弈論獲199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凡高如此,馬勒如此,尼采和莫泊桑也如此。而契訶夫與陀斯妥耶夫斯基是與神經症頑強鬥爭沒有形成精神分裂的人。他們承受不了自己的巨大的創造力,這如同計算機運算速度與內存之間的衝突。當然圖門不是大師。神經病的發病機製極為複雜,有社會與角色的衝突,有遺傳因素,也有心靈與人格的背悖。西班牙詩人希梅內斯當年走過莫格爾的村莊時,孩子們在他後麵邊投石子邊喊“瘋子!瘋子!”希梅內斯如實地記錄了這一切。他在不朽之作《小銀和我》的獻辭中寫道:“獻給索爾街的阿格迪亞,她常送給我桑葚和石竹花。”阿格迪亞也是一個瘋子,希梅內斯說她是一個“可憐的小瘋子”。然而對另一些作家而言,他們永遠寫不瘋,平庸的創造力容易與心智獲得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