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詩像一頂鑲著瑪瑙和珊瑚的狐狸皮帽子那樣漂亮。你能念念你寫的詩嗎?
“我記不住。”我忘了寫過的詩。
“這是不應該的事。你讀過什麼詩?”
“杜甫的詩。”
“他是誰?”
“唐朝的漢族詩人。”
“唐朝?讀一個你不了解的人的詩,對你沒什麼好處。他長什麼樣子,他愛做什麼事,他喜歡什麼樣的女人,你不知道,就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沉默。翻滾的雲團從淺藍的山巒後麵上升,像帝王龍椅背麵斜支的大扇子。東麵白花花晃眼的一片是沙漠。一群羊從山坡下來,像攤開一小塊布。
從東邊呀看過去,雲朵茫茫
這是千萬隻鳥兒唱歌的地方
老虎和獅子跑過來跑過去
這是家鄉的山岡
老漢唱歌,他穿的藍布舊棉襖,袖口一圈開綻,露棉花。這首歌叫《吐固勒吉山》。
從西邊呀看過去,雲朵茫茫
這是千萬隻鳥兒唱歌的地方
老虎和獅子跑過來跑過去
這是家鄉的山岡
還有兩段歌詞,從南邊和北邊看過去,其它詞相同。
“為什麼從四個方向看過去呢?”他問並答,“因為家鄉的山,我們看不夠。人這輩子就是從各個方向看山。從四個方向看,就唱四遍。歌這個東西,一遍是唱不夠的。”
一遍唱不夠,像在喇嘛廟點亮酥油燈,再點一盞,又一盞。
俄而,他看自己的手,看手心,再看手背,說:“我的手。”
他雙手握在一起,像石雕,像兩條樹根從地下長到了一塊兒。
“我……”他左手對著自己的臉,放下,伸右手,“這隻手,掐死過一條一歲半的狼,能撅斷茶缸粗的樹,摸過女人乳房。”
手和乳房放在一起,真是詩。
“好啊!”他說,把手塞進腿間,問:“你帶了什麼禮物?”
我從包裏翻出甘草杏、牛肉幹和創可貼。他挑一袋甘草杏,我送兩袋,他不要。
他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送我。
一隻用木頭雕刻的公雞。硬木,一刀一刀削成。翅膀和尾巴用另外的刀,爪子上的紋用更小的刀。公雞身上塗藍色,像鋼筆水,冠子染紅。
我雙手接過。他把手罩在公雞上,說:“按蒙古曆,今年是藍色的雞年,能帶來好運。”
我謝過,起身走了。過一會兒,聽到歌聲,沙啞,高音用細嗓子代替。回頭看,老人用兩手抱著膝蓋,身子前後搖晃,對著對麵的山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