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段作品前,他要加一個“小帽兒”,這不是二人轉演員上場為吸引觀眾設的“小帽兒”。他講哪年、多大年齡、跟誰學的這個唱段,說明冬天夏天、穿什麼衣裳。
他說,“雲良》是我在裕糧鋪學的,跟我師傅,他是阜新人,姓王。那時候我17歲生日才過三天,草剛長起來,羊還吃不上。(唱)春天啊,春天的鳥兒在歌唱,女兒在他鄉,眼裏滿含淚水,想你好悲傷。”
《雲良》是一個女孩的名字,思念母親。
銀老師有三種表情。演唱的時候,除了剛說的微醺之相外,還有誇飾的意態,甚至不自覺扮一些嫵媚。這麼一張臉,笑意像一層清水衝走了皺紋;像麵對火盆的臉,亮亮堂堂。第二種表情,是他說到學藝,顯見回到12歲少年的時光,好奇多動、滿眼天真。演唱者的嗓音表情是這個少年的化身,演員在演自己。第三,銀老師進門和吃飯時,是一個50多歲沉默的農民。好像說,他不得已進入50歲,不經意成為農民。年齡身份和他的藝術沒有關係。
四胡,古代叫奚琴,蒙古人叫“胡爾”,清代律呂書稱提琴,可能因為演奏者提著琴進屋名之。北方的說唱藝術,如京韻、西河、時調都用它伴奏。嘈雜,是說它拉不出單一的音色,像獨奏樂器。胡琴的“胡”字,已透出北地孤涼。聽二胡齊奏,像幼兒園的孩子唱歌,不是不齊,是每個人都在獨唱。四胡用四根弦襯托歌者的嘶啞歡樂,雖然沒有板,它以運弓打節奏,以頓銼和停頓分出快慢板。像聽二胡要在夜裏聽,太陽初升聽二胡總有點不對勁,聽簫之夜比二胡還應該深。四胡不同,宜於傍晚聚眾欣賞,屋裏不妨狗兒亂鑽、人打噴嚏、孩子叫鬧。四胡和這些鄉居之音怡然相處。由於說的多是舊時人事,又有高古之意。一首歌說廟會,唱道:
前麵呀傳過來碾碎的草香
是誰把夏營地氣味帶到身旁
撥開呀眾人群往裏麵看哪
(看什麼?)
有一匹紫騮馬儀表堂堂
紫騮馬儀表堂堂
帶我去摘一朵海棠
後麵呀傳過來清脆的嬉鬧
是誰把海棠花香帶到草場
撥開呀眾人群往裏麵看哪
(看什麼?)
有一位大姑娘笑聲朗朗
大姑娘笑聲朗朗
比海棠花還要漂亮
後麵還有幾段,好多段,風情活現。在西方音樂裏,這種體裁相當於嬉遊曲(意大利文:Divertimento),連續不斷地演奏下去,也指為社交場合而作的一組舞曲。銀老師的四胡說唱和社交沒什麼聯係,一屋子大姑娘小媳婦推搡打鬧就是社交,沒人戴銀色波浪式假發,也沒人穿燕尾服把手背到後腰跳小步舞。銀老師聽說我是後旗(科爾沁左翼後旗,甘旗卡)的人,告訴我:
“你們那個地方是薛仁貴東征路過的,用黃金修一個七層寶塔鎮住了妖魔。”然後唱:
薛仁貴征東噅
經過了博王旗……
博王旗即後旗,我老家。我老家過去有妖魔嗎?銀老師的說唱,等同於後旗的鴻蒙開篇,他啟示我。我在想,老家那個地方流沙蔽地,還有唐朝的黃金塔?一定被沙子埋在了什麼蘇木或什麼嘎查。
銀老師把每個人和每個地方用故事串起來,拔出你的根給你看。如果你來自一個他沒聽說過的地方,比如廣東四會或安徽六安,他便沉默,拇指撚食指的繭子、中指的繭子、無名指的繭子,次序撚轉,目光茫然。
演唱間隙,銀老師說:“哎呀,要不穿上衣,要不穿褲子,不能一起穿。”經問,知他穿新衣不能一塊穿出去,身上難受。小時候苦,所以他說“哎呀”。
銀老師被作曲家永儒布從哲裏木盟請到呼和浩特,租一間房住,為內蒙古藝術學院的學生講課。他的好東西快散遺了,學生們能學多少算多少。銀老師的名字是銀珠爾紮布,或銀丹紮布,我沒記住,總之是藏語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