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首錫林郭勒民歌《聖主成吉思汗》,歌詞說:“聖主成吉思汗開創了蒙古汗國的法度規章,我們舉起金杯,大聲歌唱吧。聖主成吉思汗倡導了蒙古民族的淳樸風情,我們高舉金杯,快樂跳舞吧。”
多麼純樸。還有一首民歌《飛快的棗紅馬》,詞曰:“騎上我飛快的棗紅馬,順著山坡跑下去。可愛的姑娘索波達,挑著木桶走了上來。”這個詞,你說說,不是電影的分鏡頭劇本嗎?畫麵閃回。但人家是詞,唱的就是這個。什麼愛呀之類在這裏沒有。不是說詞越幹淨越好,是說“愛”這個東西要藏著。草芽藏在泥土裏露頭張望,是愛。把“愛”掛嘴邊,大大咧咧走街串巷唱,已經不是“愛”,是吆喝。
有一次,內蒙廣播合唱團在北京中山音樂堂演出。起初,他們不知觀眾是什麼人,反正是北京人和在北京的人。唱,第一首歌、第二首歌,觀眾還安靜,響著高雅藝術場所應有的節製的掌聲。從第三首歌開始,場上嘩動,或說騷亂,人們站起來高喊點歌,有人擁到台前觀看。藝術家有些慌亂,當他們聽到眾人齊聲合唱,看到台下的人一邊唱一邊擦眼淚的時候,才明白:
——他們是到內蒙古插隊的北京知青。
北京知青聽到《孤獨的白駝羔》,聽到《陶愛格》和《達古拉》回到耳邊,終於坐不住了。他們的嗓子不歸自己管了,加入合唱。人審美,其實是回頭看自己的命運。對他們來說,遼闊的草原、冬夜、茫茫雪地、馬群、幹牛糞炊煙的氣味、蒙古語、房東媽媽,都在歌聲中次第出現,沒有一樣遺落。是什麼讓他們淚水難當?是他們的青春。青春貫穿其中,他們為自己偷灑一滴淚。
演出結束,知青們衝到後台,不讓演員走,掣他們胳膊請吃飯。後來,大家到一處寬敞的飯店唱了一夜。
在成陵邊上,我們喝完奶茶從屋裏出來,同行的張新化請一位牽馬的蒙古老太太唱歌。她不唱,說“你們騎馬吧”。
新化說,“我們不騎馬,聽你唱也給錢”。
她說:“不行。”不騎馬,光唱歌就收人家錢,那不行。
我們說,你牽馬走,我們在後邊跟著你走,聽你唱歌。老太太不同意,不騎馬怎麼收你錢?結果是,我們騎上馬,白發蒼蒼的老太太牽馬在前麵走。年齡像我母親一樣的老太太,在沙土地上牽馬行走,唱:“西北方向升起黑雲,是不是要下雨了?我心裏像打鼓一樣不安穩,是不是達古拉要和我離分?”
馬走著,寬大的腹肋在我腿間挪移,不得勁兒。老太太邊唱邊議論“苦啊,真苦”。我以為她說嘴裏味道,後知說歌詞。她說:“親人離開親人,多苦啊!”
苦啊。我們騎著馬走了一大圈兒。老太太的歌聲在沙土地上,在灌木和幹涸的河道上麵環繞。她聲音不亮,歲數大,呼吸不行了,卻是原汁原味。一隻小狗在馬前跑,離馬蹄子不遠停下,再跑,我擔心馬踩著它。它停下必抬頭看我一眼,不知道在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