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彥伯、托托、傑日瑪,另一位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了,是圖瓦國的呼麥歌手。他們讓我驚訝的,是每人腦後梳一條魯迅說的“油光可鑒”的大辮子。

呼麥,在圖瓦叫“呼美”。如果用“民歌地圖”來述說蒙古音樂風格,長調始於錫林郭勒,穿越蒙古國和俄聯邦的布裏亞特。到達圖瓦後,節奏鮮明,氣味趨近高加索。伴奏樂器弓弦越來越少,彈撥越來越多。他們演唱的歌曲如馬蹄踏石,節拍每分鍾在160~180左右。

我們約他們拍攝節目,在葉尼塞河邊。

在這兒,河流由東轉向北,在鏡頭裏是藍色的,又有遠山更淺的藍。他們的演出服是蒙古袍,皮靴足尖上翹(滿州樣式),純銀火鐮掛腰上,最豪灑的是他們的辮子。在中國,見不到辮子了,大姑娘都不梳。

我怕冒昧,還是發問:“你們的發式……”

“大清發式。”巴彥伯自豪地回答。

兩鬢剃除,餘留成辮,清朝官民皆如此,這會兒見到了真人。見到便想到,男人要是衰老,白發脫發,從辮子上一眼就看出弱,難怪李鴻章愛戴一條假辮兒。

他們唱,我們錄。呼麥,是一個人哼唱兩個旋律,還當別人演唱的背景音樂,類似長笛,圓號或低音提琴的音效,當樂隊用。當然他們有樂器。我邊聽邊想,這種演唱其實可以賺大錢。他們說去過紐約和倫敦,沒賺到什麼錢。夏季,他們每人每天的演唱收入平均不到人民幣五元錢。其它季節沒遊客,也就沒收入。

有經紀人嗎?他們說有,羅伯特·休,圖瓦唯一的美國人。

演唱休息,托托對我說:“我們崇拜大清。”

我不知該怎麼說,問:“是清朝嗎?”

“對。”巴彥伯眼裏燃起神往的光采,“大清,一個謙遜的帝國,了不起。”

我按說比他們了解大清,至少電視劇看得多,但這個話題讓我不知說什麼好。十八世紀,圖瓦曾是大清版圖的一部分。

“你們對大清的美好印象,能說出一個例子嗎?”

“穀歌。”巴彥伯豎起右手大拇指。

穀歌,他們上網搜索大清?

傑日瑪糾正:“故宮。”

“也許是。”巴彥伯說,“多麼大的院子啊!鋪滿了青磚,一萬名官員下跪,‘紮!’是真正的帝國,俄國人隻會武力。”他豎起小拇指,再把指甲彈一下,像剔鼻涕渣。

“你們怎麼了解大清的?”

“太爺說過的。”巴彥伯說。

“圖瓦人留辮子的多嗎?”

“過去的老人,偏僻地方的人現在留辮子。”

巴彥伯說,圖瓦人辮子是跟滿州人(滿族人)學的,出自薩滿原典。辮子在頭頂,代表靈魂。陣亡的滿州人要是帶不回屍體,他的辮子也能入祖墳。兩鬢剃發,是讓太陽光照在太陽穴上。滿州人認為,辮子地位最高,不可汙損,男人沒辮子等於沒靈魂。

這時,一個歐洲人走進帳篷,是休,刀臉,淡黃的眉毛近於烏有,褲子上有七八十個洞,露著肉和汗毛。錄製節目沒有告訴他,他很不滿意,說,這個節目如果錄了,中國市場就沒了。

歌手說沒關係,中國是大清的故鄉。

休說,如果他們非要錄,合約中香港、台灣的演出將取消。

他們說香港、台灣不值一提,北京才是他們想往的地方——故宮。

休氣憤地擠眼,再擠眼,轉身走了。

巍峨的金鑾殿,紅宮牆的黃琉璃瓦,男人化裝成女人唱戲——這是巴彥伯心中的北京,他在紐約唐人街圖片上看到的。

“我們能去北京嗎?”

製片人說:“能,太能了。北京歡迎你們。”

歡迎這個詞讓他們不好意思。他們互相看,互相不好意思。在圖瓦,詞是詞本來的意思,不隨便說。“歡迎”讓他們感到自己矮小。最後唱一首歌是《大清啊大清》。

“宮殿的簷角隱現在雲端,它的名聲人人啊知道。火焰珊瑚堆成假山,路旁生長椰棗和肉桂樹,老虎在大街上睡著了。大清啊大清,萬國向你致敬。大清啊大清,走在你的土地上,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歌詞翻譯,我止不住大笑。這哪是大清啊?康熙皇帝沒聽過這個歌真是可惜。歌手們臉上誠摯的表情在說:一個王朝的美不容懷疑。這個歌唱一百多年了,大人小孩都相信珊瑚的假山、肉桂樹、老虎在大街上睡覺。

我給別人講圖瓦男人留辮子的事,他們不信,更不信南西伯利亞的圖瓦人懷想大清。有一次,央視國際新聞播出最後一條,普京領兩個女兒到圖瓦度假,畫麵上,普京坐在篝火邊,身旁是巴彥伯和托托。

我起身指著電視喊:“巴彥伯,辮子!”

家裏人嚇了一跳。留辮子的巴彥伯們兩秒鍾就消失了,但被我看到。他們唱歌,普京兒童式的表情裏微含嘲弄。歌手也許正唱《大清啊大清》,沒人告訴普京,圖瓦人厭惡俄國,喜歡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