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對美味的認定,真的是會變化的。十數年來,上海美食界先是流行過潮汕菜,一大鍋豬下水的“佛跳牆”被奉為珍肴;未過多久,辣得人涕淚交流的川菜殺入申城,吃紅油火鍋也一度成為時尚。後來又來了一股浙江寧波流,臭豆腐、臭冬瓜、黴豆、黴千張、黴莧菜梗,一樣比一樣臭,爭相逐臭的有許多竟是時新一族。近日走過一家掛了“東北人家”招牌的館子,門前大紅大綠,鑼鼓喧天,而且還有小夥姑娘甩著紅手絹在跳“二人轉”,走進去一瞧,食客還真不少,而桌麵上放著的,真的是小米粥窩窩頭之類,熱騰騰地冒出酸味來的,是很地道的東北大菜——酸菜燉粉條。聽人說,這東北菜,已很有爭霸海上的意思了。看來人的舌頭,一樣也具有求新思異的品性,跟流行歌壇的走馬燈現象,時裝界的千變萬化,文壇藝壇不斷推出這個“新新”那個“後後”主義,沒什麼兩樣。
求新思異必得以物質的極大豐富為基礎。飽暖方得以思“飲”欲,若是填飽肚子都成問題,那就隻能在“饑不擇食”的水平線上了。我曾在東北工作過五年之久。那年月裏糧食及肉類油類都是配額供應的,年輕人食欲旺盛,到了月底便常常會有青黃不接寅吃卯糧的緊張,所以但凡能充饑的,便一概認之為美味,哪有挑精揀肥求新思異的雅趣。設想那時候真讓我挑,真讓我揀,放麵前一件為一碟上品鮑翅,一件是一大塊五花大肥肉,那是定會選了後者以解饞為本的。
幾年前我舊地重遊,去哈爾濱一走。下火車後找飯,一走就走進了門口標有“地道東北煎餅”的小鋪子。這是我記憶中的美食。在當年以赤紅色的高粱米飯和挖個大眼為標誌的窩窩頭等粗糧飯食中,我記得“煎餅”是“粗糧細做”的經典代表,我當年是十萬分地擁戴追捧的。我坐下了。煎餅來了。我失望了。我沒有找到回憶中的美味。非但是因為我沒有了當年的饑餓,而且是因為那顯然是摻了白麵白糖和豆油的煎餅,也沒有了當年的純真。回憶美味的感覺,像一陣風似的從我的舌尖和心裏,飄逝而去了。
人生中的許多回憶,包括美味,有時候還是留存於心中為好。考證和重溫所帶來的,往往會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