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雖不識字,卻有著豐富的民間文學常識。她是我文學上的啟蒙教師。記得每當夏日的夜晚,在小巷深處的庭院裏,我和外婆一邊領受著因曾擦過西湖而格外涼爽的晚風,一邊就開始了我們的“文學輔導講座”。外婆會講七仙女下凡,會講白娘娘水漫金山,還會講許多年以後我在《聊齋誌異》中得到驗證的鬼怪狐仙故事。冬日來臨,裏外西湖都結了薄冰,我和外婆就早早地熄了燈,暖在一個被窩裏,外婆一邊輕輕地拍著我,一邊用柳毅傳書、孟薑女千裏尋夫的故事把我送入夢鄉。外婆有著清晰地敘述故事情節和生動地描繪場景人情的能力。我小時候是那樣地迷戀於外婆的故事,以至於上學以後,雖能讀書,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始終以為書上寫的遠不如外婆講的好。外婆的口頭語言實在生動。她要是說某人臉上肮髒,就說此人臉像“毛筍殼”,她要是斥某人顧小失大,就以“牛走過不看見,虱子爬過倒抓得牢”來作比方。她像很多浙江人一樣,特別擅長於使用摹聲摹狀詞。我記得她描繪白娘娘被法海用塔鎮住一節時,是這樣說的:“那法海‘嚓’地從袖子裏摸出金擊,‘刷’地舉到白娘娘頭上,‘嘩啦’一聲響,萬道金光罩住了白娘娘。哎呀呀,白娘娘再有天大本事,也隻好‘蘇’地軟倒在地,一動也動不得了。”我每每聽到這裏,真恨不能把那害人的金擊“啪”地打個稀巴爛。我至今也還不明白我外婆何以有那麼多的故事,而講故事時又何以有那麼生動的描繪。小時候曾問過她,她笑著回答:“我也有我外婆,我外婆教給我的嘍!”但如今我已不能深究那到底是真的還是戲話了。如果真是這樣,那,民間故事改稱為“外婆故事”或許是更為恰當?
外婆給予別人的是那麼多,但她對別人卻從無一絲奢求。她去世後,我整理她的衣箱。那是一隻杭州產的藤條箱,底都快掉了。裏麵藏放著薄薄的一疊布衣布褲,大多是她親手縫製的,有許多綴上了補釘。我流著淚找出一套比較整齊的,給她的遺體換上,卻不料發現她貼身的衣袋裏還有著一點“積蓄”。那是一厚疊的毛票,一二百張,共計是三十四元五角。看著這點錢,全家都泣不成聲了。自我工作後,我每月單獨給外婆一些錢作零用,可是她總是用這錢買全家廚事所用的油鹽醬醋,有時則塞塊兒毛把的給那兩個“第四代”添置學習用品,就像當年為我和我弟弟們買書包圓規一樣。這一二百張毛票,是她從“自己”的可憐的零用中一張一張地積攢起來的啊!她積攢了這一些,最後竟成了她自己的喪葬費用!
我悔恨,悔恨自己於外婆在世時沒能好好照料她、回報她。在火葬場最後告別時,有位多次參加過喪禮的老媽媽忽然發現外婆的兩手僵直著,馬上小聲告訴我說,那是因為外婆在天之靈還沒聽到下輩說幾句好話,她讓我快抓住外婆的手,捏,說“好話”,說是這就一定能把外婆的手捏成拳的。我雖不信迷信,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捏成拳,但這時卻身不由己地跪下,緊緊地抓住了外婆那冰冷的、骨節突出的手。我想起這雙手賜予我們的寬大仁慈的愛,想起這雙手在世上所作過的雖然瑣屑卻是偉大的勞動,尤其是想起了我有愧於外婆的許多事來:因為外婆不留心燒掉了我自己胡亂放在廢紙簍裏的講義而對她大發脾氣;因為外婆太忙而忘了在湯裏擱鹽而故意再不喝那湯;因為外婆後來常進醫院要我陪夜而暗暗滋生過厭煩的情緒……外婆啊外婆,如今人死而不能複生,我還有什麼“好話”可以撫慰你的心靈啊!我隻能悔而又悔地喊了一聲:“外婆,我對不起你呀!”可萬萬沒有想到,外婆的手指居然在我掌心裏慢慢地蜷曲了起來!難道世上真有神靈?難道外婆真的聽到了下輩發自心底的內疚悔恨而認可了這麼微薄的一句“好話”?如果真是這樣,外婆啊,你於世的要求實在是少得不能再少了呀!
很多人感歎“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悲慘結局,我卻要謳歌外婆的“春蠶絲盡身方死”的犧牲精神;許多人稱頌英雄的豐功偉績,我卻要讚美外婆的平凡而瑣屑的勞動一生;許多人以為唯有培養出了才子名士偉丈夫的人方值得樹碑立傳,我卻要作一文紀念普通家庭的普通的亡者。因為,正是有了億萬個外婆這樣的普通的女性,有了她們的普通的勞動,人類才得以繁衍,曆史才得以延續,這世間才如此地興旺和發展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