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臨沂的秋季山會果然規模巨大,待許景行趕到時那裏已人山人海。他一邊走一邊看,繁多的人物,嘈雜的聲響,直讓他頭暈目眩。走過布市與雜貨市,眼前忽然出現一個大大的帆布篷,裏邊傳出不知什麼樂器發出的聲響和男人女人的歌唱。許景行猜想裏邊是戲班在唱戲,心裏發癢,就走了過去。

找著布篷的門口進去,正想掏錢交上,卻看見門邊一張桌子,桌後站立一位年輕姑娘。待他近前,那姑娘開口清清脆脆地道:“以馬內利,耶穌賜福於你!”接著向他手裏遞來一個花花綠綠的紙本兒。他問:“多少錢?”那姑娘說:“大哥,進了門是一家人,怎麼還要錢呢?”許景行聽了這話感到奇怪,便抬頭向那姑娘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他心裏突然忽悠一顫:那姑娘太好看了。她身穿印了一朵朵白菊的藍布大襟褂兒,襯得一張鵝蛋臉白裏透紅。腦後紮一根大辮子,又粗又長經肩膀前胸一直拖到小腹。那一雙小毛毛眼更了不得,眼珠子烏烏黑,說話時定定地一瞅你,好像直瞅到你的心底裏去。但許景行不敢多瞅她,他覺出了自己史無前例的慌張與羞怯,急忙轉身低頭向裏麵走去。

裏麵原來放著好多板凳,板凳上已坐了好多的人。許景行找個地方坐下,抬頭向台上望去,隻見那裏站了一行女人一行男人在唱。這些人的旁邊,則有一個黃頭發高鼻子大胡子的怪模樣男人用兩手在一個桌子樣的物件上急急忙忙地點戳,人聲之外的悅耳聲響便是從他手下發出來的。他想了想,便猜出那是個洋和尚。因為他聽村裏人講過臨沂有洋和尚,說他們漂洋過海從外國來,到這裏是為了偷吃小孩的心肝。想起這些許景行覺得害怕,但向那洋和尚仔細瞅瞅,發現他的臉相並不顯得多麼凶惡。低頭看看手裏的小書本,印得非常漂亮,上麵有一個人不知什麼緣故讓人綁在了木柱上,低頭流血像死了一般。看看那人下麵,是五個大字:聖經嘉言錄。他翻開後麵的書頁看看,上麵的話他似懂非懂:“光來到世間,世人因自己的行為是惡的,不愛光倒愛黑暗,定他們的罪就是在此。凡作惡的便恨光,並不來就光,恐怕他們的行為受責備;但行真理的必來就光,要顯明他所行的是靠上帝而行……”

正看著,台上的歌唱忽然停止了。唱歌的人與那洋和尚都到下邊的凳子上坐著,又有一個本地人走上去開口講了起來。許景行聽了一會兒聽出點眉目,那人是講吃喝嫖賭都是罪惡,死後進不了天堂。許景行在心裏說,講得對,這些人死了就該下地獄,下十八層地獄!

再想接著聽,篷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有人離座去看,許景行也走了出去。到了篷外,隻見一幫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正站在不遠處衝這邊齊聲喊叫:

耶穌愛我真不錯,

我愛耶穌大銀錁!

早晨喝粥吃油條,

晚上吃肉喝豆沫!

這些話的意思許景行不甚明了,但對篷內的嘲弄之意是覺出來了。他此刻聽見身後有啜泣聲,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個向他發本本的俊俏姑娘站在那兒哭,一張好看的臉蛋上流滿了眼淚,讓人生出無限的愛憐。那姑娘啜泣片刻,轉身向篷內喊:“吳爾樂牧師!吳爾樂牧師!”那個洋和尚這時走了出來。但他站在那裏看了看,隻是攤開手聳聳肩,再搖搖頭癟癟嘴,做了這麼些怪動作就回去了。那姑娘又哭,一邊哭著一邊也走進篷裏。

許景行已無心再聽再看,他繞開尚在喊叫的一群少年,又向遠遠的另一個人圈走去。那裏正響著鑼鼓家夥,好像是在耍猴子。他想過去看一眼,但走幾步,卻聽西邊響起了更多人的喊叫聲。他駐足一看,隻見一大群年輕男女從另一條街上走過來了,他們個個手裏拿著紙旗,邊走邊高聲呼喊著。走近了,許景行發現他們呼喊的內容與小旗上寫的一致,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還我東三省!”等等。聽身邊看熱鬧的一個蒜鼻男人講,這是臨沂省立第五中學的學生,今天出來遊行了。許景行還是第一次見識這種“遊行”,第一次見識“帝國主義”這幾個字。他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隻聽身邊鼻蒜男人又將鼻子一哼:“這些毛孩子是吃飽了撐的。小日本還不知在哪州哪縣,你連一根毛都沒見著,在這裏瞎喳呼個啥!”然而青年學生們聽不見他的批評,依舊起勁地喳呼,在山會轉了一個大圈,然後又呼喊著去了南街……

半晌的所見所聞,讓許景行心裏忽然產生了一種十分不安甚至有點恐懼的感覺。他覺得這裏好像要出什麼事情,然而是什麼事情他又說不清楚。他想自己應該趕快離開這臨沂城,回到他的律條村去。他看看日在東南,走到晚上還能到家,便買了兩個燒餅揣在兜裏,穿街過巷直奔東邊城門。

由於腳上的水泡還沒消退,許景行今天的行走就慢得多了。走一個時辰歇一會兒,再走一個時辰再歇一會兒。走到下午,天漸漸陰了下來。走到離沭河還有十二裏地的左家莊已是傍晚,天陰得更加厲害。但他不想找人家投宿,隻想趕回家去,便到一戶人家討了點水喝,又咬咬牙走。

天色將黑時,高高的河堤終於橫在了他的麵前。這時河堤上站立著許多人,在向河裏驚驚乍乍指指點點,而他的耳邊也傳來了駭人的大水聲。他忘記了腳疼,噌噌幾步就竄上河堤。

沭河又發大水了,它一改昨日模樣,突然變得寬寬闊闊濁浪滾滾!

這種不下雨卻發大水的景象許景行見過多次。他知道,這是沭河上遊下了大雨的緣故。他向東岸看看,那邊河堤上也站了些人,因天色已黑,已看不清他們是誰。但許景行知道,他們中有許多人是來撈浮財的,希冀著能在大水中撈出一些從上遊衝下的物品。看這邊近水的地方,一些漢子也是長鉤在手虎視眈眈。

許景行從小見過許多撈浮財的場麵,目睹過許多的悲劇喜劇。六歲那年,他曾見本村許正六從水中撈出一個櫃子,裏麵裝了一百多塊大洋,讓那個窮光蛋恣得發瘋。十歲那年,他曾見鄰村一人想下水拽住一棵衝下來的大樹,結果樹沒拽上來,他卻讓樹拽著一去不返。給他刺激最強烈的場麵是水中出現死人或活人。有一回水中衝下一個黑東西,有人認為是個死豬,鉤上來一瞧卻是一具男屍。如果見活人漂下來,有人就會冒死相救。本村已故的許瀚鬆爺爺,年輕時水性好,曾先後救出過五條人命,在周圍各村傳為佳話。而這種見義勇為的對象卻不包括年輕女子。人們相信一個傳說,水中的年輕女人都是水妖變的,她們引誘男人前去搭救為的是將他吃掉。許景行對這說法將信將疑,但他十三歲那年曾親眼見過一件慘事:那次又發大水,上遊忽然衝下一個木盆,盆裏坐著一個年輕女人,她可憐萬分地用兩手抓住盆邊大聲呼救。本村光棍許正連說:我不信她是水妖!騰地跳下水去迎向那個木盆。轉眼間木盆臨近,那女人忽然急促地跳起身撲向他,二人刹那間再也不見影蹤,隻剩那個底朝天的木盆順流而下……

秋天的雨畢竟比不得伏季,因而這次發水不是最大,水裏似乎也沒出現多少物品。那些人在水中鉤上來的,不外乎草捆破衣之類。天越來越黑,水麵上景象也越來越模糊。這時突然有人喊:“快瞅,那是什麼?”許景行瞪大眼睛去看,隻見河中央似乎有幾條又黑又長的東西時隱時現。旁邊一個老頭叫起來:“那是蛟龍!快走!”這麼一說,河邊的人全都跑走了。許景行從小聽說過許多蛟龍鬧水與吃人的故事,心裏也是害怕,急忙跟著人群跑到了附近的村裏。他知道這個村叫孫家河西,他的二姑就住在這裏。

找到二姑家,二姑驚問侄子怎麼這個時候過來。許景行把去臨沂事的事講了,二姑便炒了雞蛋拿出煎餅讓他吃。許景行吃下三個煎餅,覺得困乏難奈,便去床上睡了。一夜無夢,睜眼時天已大亮。

吃了早飯,許景行告辭二姑,便又向河邊走去。到了那裏,看水勢小了好多,但還是不能過去,便坐在那兒耐心等待。許景行想起昨晚這裏的大水與水中的異物,再看看今天的波晏水清,不禁感歎這條沭河的神秘莫測。

日頭一點點高起來,河麵上流金溢銀。他朝東岸看看,那邊一個人影也不見,而他的律條村正遠遠地罩在白白淡淡的晨霧炊煙之中。坐了一會兒,忽有一陣喧鬧聲從那邊隱隱傳來。他起身引頸去看,隻見一群人從村後走出,向這河邊緩緩而來。他不明白這些人要幹什麼,隻看見他們越來越近。當他們被河堤遮住片刻再出現在河堤上時,許景行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嗣父也在裏麵,並且在指揮兩個抬筐的人向水邊走。

許景行急切地想知道河那邊所發生的事情。他走進河道,看看水淺得已沒有危險,便挽挽褲子走下水,走向了對岸……

律條村後的小河來自東麵三裏外的大片山中,流到這裏時河道也隻有十來丈寬,除了下大雨時,這裏的水流一般是年輕人使使勁能夠一步竄過,而老人婦孺則借助水中放置的幾塊石頭三兩步即可跨越。這河之所以叫倒流河,因為它經常在夏秋季節倒流。或者在下雨時,或者幹脆在大晴天,這河的下遊忽然就有一股水湧上來,頂著一些肮髒的泡沫與浮柴,經過律條村圍牆的北門,經過村子東北角的雹子樹,一直往上遊流去,成為當地的一大奇觀。這河水倒流的原因很清楚:那是與倒流河相連的沭河正發大水。

這水倒流上來,沭河裏的魚鱉蝦蟹也會到這裏遊玩、覓食。不過河水倒流總是暫時的,等大河裏水小了,這裏的水自然要退回去。但在這時,往往會有部分水族成員貪吃貪玩忘記回去,困在河道的一個個水汪裏斷了歸路。每到這種時候,律條村的人們便會興奮異常地出動,擒獲一些弄回家打牙祭去。

昨天晚間沭河的大水,讓倒流河再一次倒流。整天吃菜將臉都吃成菜色的人們夜不成寐枕戈待旦。待到後來連旦也不待了,天不亮就扛著四爪鐵招去了後河。此時那裏水已退下,很快有許多人低頭彎腰尋尋覓覓。不時有人有所擒獲,情不自禁地發出歡叫聲,這歡叫聲又刺激起眾人更高的熱情,整條河道裏熱鬧非常。

窮漢油餅來得也很早,但忙活到天亮,腳上的一層老繭讓水泡得慘白,也沒有一點兒收獲。他氣急敗壞地罵著,又越過雹子樹向人少的上遊走去。這時,他忽然看見麵前的一個水汪裏,正趴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近前細瞅,透過半尺微渾的水,他模模糊糊地看出一個大鱉。這鱉也真是大,竟像個烙煎餅的小鏊子!油餅心裏一陣狂跳,急忙伸出鐵招去勾,勾了兩勾沒勾動,他便用鐵招去刨。誰知那鱉蓋太硬,刨了兩下非但刨不進去,還把他的手震得生疼。停住手正琢磨怎麼辦才好,那鱉突然爬出水來想要逃遁。油餅急壞了,抖手頓足發出了一聲不像人卻近乎獸類的吼叫。這一叫立即引得許多人向這邊跑來。油餅不看人隻看鱉,見它在淺水裏沙沙急走,便挺身躍上它的背部想踩住,然而那水族英雄勁兒大得很,馱著他照走不誤。這罕見的人鱉聯合表演讓圍觀者大開眼界,他們一邊驚呼一邊讓出一條通道讓它們繼續表演下去。油餅覺得這種表演並不符合他的初衷,遂跳下鱉背試圖用手阻止它的行走。不料剛伸出手去,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隻覺得左手一下子劇疼,低頭看時,那根中指已經在鱉嘴裏了。油餅大驚,頭上頓時冒出汗來。他使使勁想把指頭拽出來,但那鱉咬得太緊根本拽不動。而這時圍觀者如堵,驚呼聲如潮,那鱉見已無路可走,索性停住腳步與窮漢油餅對峙起來。

這場麵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律條村前來逮魚的人們誰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有人說:想起來了,聽說鱉如果咬了人的手指頭,要一直等到黑驢叫才鬆口。油餅的弟弟小餅立即跑到村裏,不知從誰家牽來了一頭大黑驢。然而那黑驢卻不配合,到了水邊聞到新水發甜,隻顧低頭喝水抬頭放屁,就是不叫喚。等了半天沒結果,有聰明人想了個辦法,拔棵水草去搔驢的鼻子。搔了幾搔,那驢果然打了個噴嚏,隨即引吭高歌。待驢歌罷,人們急去看油餅與鱉,對峙狀態依舊沒有解除。有人說了,什麼黑驢叫,那是罵人的,意思是等挨咬的人哭哩!眾人恍然大悟,便讓油餅哭。油餅一想再無他法,心下急躁,雄壯的悲聲便很容易地發了出來。有人聽著他這哭,小聲道:“嗯,是像黑驢叫。”於是人們又笑。油餅這時不好意思再哭,咬咬牙狠勁一拽,隻聽“咯嘣”一聲,乖乖,手與鱉是分離了,然而那中指卻已少了半截,鮮紅的血從上麵滴下來,滴到河裏豔豔地呈絲縷狀漂走,引得一些人們不屑抓的柳葉小魚競相追逐。

油餅這時將斷指捏了,對噙著他的另一截指頭縮頭不動的大鱉咬牙切齒道:“你等著,我立馬把你弄回去煮了!”

可是,一個叫許正春的中年漢子卻厲聲道:“油餅你敢!”

油餅扭頭瞅著他道:“我怎麼不敢?”

許正春說:“這麼大的團魚老爺你敢得罪?你想給咱莊招禍是怎的?”

他這麼一說,眾人也紛紛說吃不得吃不得。

人們記起了律條村老輩人傳說的事情和有關的禁忌。老人們說過,團魚大了就成精,尤其是沭河裏的團魚精更是厲害,它們經常來試這律條村的人心,覺得不如意便要施以懲罰。一百年前,有人捉了個大團魚,抬回家裏要吃,不料還沒下鍋這團魚竟不翼而飛,緊接著沭河突然起了一道水坎,就像讓什麼東西擋住了似的,致使那水沿著倒流河直往上灌,一時三刻灌滿了律條村,讓全村房屋倒塌過半。事後人們傳說,這是團魚老爺領著它的兒孫在河中間用身體壘成高牆,導致水禍發生的。六十年前,又有人逮了大鱉要吃,還是沒吃成並且遭了報複。報複的方法萬分奇特。據說有人親眼看見,那個測知了人心歹毒的團魚老爺領了黑壓壓的大群兒孫爬上沭河東岸,到將要成熟的高梁地邊,一個個飛起來用鱉蓋沿兒砍那莊稼杆兒。隻見它們飛起飛落像和尚道士作道場時耍的飛鈸,咯嚓咯嚓,須臾之間就將一塊地的高梁砍倒。砍完這塊,又去砍別的地,一夜遭踏了幾十畝。曆史的教訓不可不認真記取。今天油餅個雜種操的又要吃團魚老爺,那還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