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早晨從一朵花開始 打電話
孫道榮
看到他,話吧的小老板衝他笑笑。每隔半個月,他都會來這個話吧,給家裏打個電話,話吧的小老板都認得他了。
他照例走到3號電話機前。每次他都是用這部電話打電話回家的,沒有別的原由,隻是因為這部電話的計時器最清晰,使他能夠準確地控製通話時間。
他為此都有點難為情。
這個話吧,長途電話3毛錢一分鍾,他打電話,時間基本上都控製在一分鍾之內。電話撥通之後,他總是左手握著話筒,右手就搭在電話機的收線開關上,當計時器的指針跳到59秒的時候,他的右手會及時、準確、快捷地摁下去,時間正好卡在一分鍾內,這樣,他隻需要交3毛錢的話費。在第一次打電話回家的時候,他就跟老婆講好了,通話的時候,有什麼事情抓緊講,如果電話突然斷了,那說明時間到了,一定是他主動掛斷的,因此,她既不要擔心,也不用等著他再打回去。
他的火候,總是把握得恰到好處,不多不少控製在一分鍾內,絕不超時,也絕不浪費一秒鍾。不過,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那天,他又來打電話,“兒子聽話吧?”“聽話。”“爹娘身體好吧?”“好著呢。”“你也好吧?”“也好著呢。”“稻子快收割了吧?”“是啊。”“你別太累著。”“恩。”例行的幾句話說完了,時間也就差不多了。他又隨便問了一兩句。這時,計時器跳到了59,他的大腦毫不猶豫地下達了指令,指揮右手,摁下了收線開關。奇怪,計時器並沒有像往日那樣立即停住,而是又往後跳了三格,才慢騰騰地停住。頓了頓,他抬起左手,狠狠地給了右手一巴掌,嘴裏憤怒地嘀咕著:今天多幹了一點活,你就哆裏哆嗦了,連個開關都不能及時摁下去了,真是個廢物!那次打電話,破天荒地交了兩分鍾的錢。平時晚飯吃的是一元錢三個饅頭,那天晚上,他花了7毛錢,隻吃了兩個饅頭,硬是把那額外損失的三毛錢,找補了回來。
還有一次,他足足打了四十多分鍾的電話,連話吧的小老板,都詫異地看著他。那天,他抱著話筒,不停地用方言嘰裏咕嚕說著什麼,一會兒著急,一會兒憤怒,一會兒歎氣,一會兒哽咽。話吧的小老板斷斷續續聽明白了,原來是他的兒子不知道為什麼鬧著不肯上學了,他在電話裏,一會兒勸兒子,一會兒對老婆嚷,一會兒不知道對誰吼叫著。一直講了43分鍾!到吧台交費的時候,他的嗓門嘶啞了,眼圈紅紅的。12元9角,話吧的小老板隻收了他10元錢。他像是對話吧小老板說,又仿佛是自言自語:不讀書了,還有什麼指望?我拚死拚活地在城裏打工受累,還有什麼用?小老板同情地問他,說服兒子了嗎?他無力地點點頭。
除了這僅有的兩次,每次,他都將通話時間,恰好控製在1分鍾內。其實打電話回家,也沒什麼要緊的事情,他就是想聽聽老婆的聲音,有時候兒子放學回到家,也正好聽聽兒子的聲音。聽到他們母子的聲音,他就心滿意足了,他可不想把更多的錢浪費在這上麵,他要一分一分攢下錢,留給兒子上大學呢。想到這裏,他總能在59秒的時候,及時、準確、快捷,也狠心地摁下電話,而不管自己或者老婆是不是正在說著話。
這也沒什麼難為情的,他想。不過,今天,他決定再破例一次。他左手拿起了話筒,右手習慣性地搭在了收線開關上。意識到了什麼,他將右手挪開了。他的嘴角,露出一絲掩飾不住的微笑。電話通了。“兒子聽話吧?”“聽話。”“爹娘身體好吧?”“好著呢。”“你也好吧?”“也好著呢。”“花生播了吧?”“是啊。”“你別太累著。”“恩。”例行的話說完了,看樣子,家裏一切正常。猶豫了一下,他神秘地對老婆說,“今天……”
“嘟,嘟嘟——”電話忽然掛斷了。他驚詫地看看話筒,又看看自己的右手,自己沒摁收線開關啊。遲疑了片刻,他明白了,一定是老婆那頭將電話掛了,她也已經習慣在59秒的之前,將該說的話說完,然後,即使、準確、快捷地掛斷電話。
“這個傻婆娘,”他笑眯眯地對話吧小老板說,“她不知道,我今天有喜事要告訴她呢,她竟然掛斷電話了。”小老板好奇地看著他。他說,今天,我們工地上,有個工人爬到了一百多米的吊車上喊,如果老板再不發工資,就自殺。小老板眼睛瞪圓了,這算什麼喜事?他笑著說,這當然不算,可是,這事驚動了市裏的領導,他們找到老板,責令他將拖欠我們的工資立即全部補上,並且,給我們每個工人,發了50元的高溫補貼。
付了3毛錢電話費,他摸摸口袋,對小老板說,我馬上到對麵郵局,將錢彙回去,讓咱那傻婆娘高興高興。走到門口,話吧的小老板還聽到他的自言自語,傻婆娘,你可真小氣,你不掛我的電話的話,不是馬上就能知道這個好消息了?現在,你隻能等到收到彙款單的時候,才傻乎乎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