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古雲有子萬事足,多少煢民怨孤獨。
常見人生忤逆兒,又言無子翻為福。
有子無兒總莫嗟,黃金不盡便傳家。
床頭有穀人爭哭,俗語從來說不差。
話說世間子嗣一節,是人生第一樁大事。祖宗血食要他綿,自己終身要他養,一生掙來的家業要他承守。
這三件事,本是一樣要緊的。
但照世情看起來,為父為子的心上,各有一番輕重。父親望子之心,前麵兩樁極重,後麵一件甚輕;兒子望父之心,前麵兩件還輕,後麵一樁極重。
若有了家業,無論親生之子生前奉事殷勤,死後追思哀切;就是別人的骨血承繼來的,也都看銀子麵上,生前一樣溫衾扇枕,死後一般戴孝披麻,卻像人的兒子盡可以不必親生。若還家業凋零,老景蕭索,無論螟蛉之子孝意不誠,喪容欠戚;就是自己的骨髓流出來結成的血塊,也都冷麵承歡,悉容進食,及至送終之際,減其衣衾,薄其棺槨,道他原不曾有家業遺下來,不幹我為子之事。
待自己生身的尚且如此,待父母生身的一發可知。就逢時遇節,勉強祭奠一番,也與呼蹴之食無異,祖宗未必肯享。這等說來,豈不是三事之中,隻有家業最重?當初有兩個老者,是自幼結拜的弟兄,一個有二子,一個無嗣。有子的要把家業盡數分與兒子,等他輪流供膳;無嗣的勸他留住一份自己養老,省得在兒子項下取氣,凡事不能自由。有子的不但不聽,還笑他心性刻薄,以不肖待人,怪不得難為子息,意把家業分析開了,要做個自在之人。
不想兩位令郎都不孝,一味要做人家,不顧爺娘死活,成年不動酒,論月不開葷,那老兒不上幾月,熬得骨瘦如柴。
一日在路上撞著無嗣的,無嗣的問道:“一向不見,為何這等消減?”有子的道:“隻因不聽你藥石之言,以致如此。”
就把兒子鄙吝,舍不得奉養的話告訴一遍。
無嗣的歎息幾聲,想了一會道:“令郎肯作家,也是好事,隻是古語雲:‘五十非肉不飽。’你這樣年紀,如何斷得肉食?
我近日承繼了兩個小兒,倒還孝順,酒肉魚鯗,擁到麵前,隻愁沒有兩張嘴,兩個肚。你不如隨我回去,同住幾日,開開葷了回去,何如?”有子的熬煉不過,顧不得羞恥,果然跟他回去。無嗣的道:“今日是大小兒供給,且看他的飲饌何如?”
少頃,隻見美味盈前,異香撲鼻,有子的與他豪飲大嚼,吃了一頓,抵足睡了。
次日起來道:“今日輪著二房供膳,且看比大房豐儉何如?”少頃,又見佳酥美饌,不住的搬運出來,取之無窮,食之不竭。
一連過了幾日,有子的對無嗣的歎息道:“兒子隻論孝不孝,那論親不親?我親生的那般忤逆,反不如你承繼的這等孝順。隻是小弟來了兩日,再不見令郎走出來,不知是怎麼兩個相貌,都一般有這樣的孝心,可以請出來一見?”無嗣的道:“要見不難,待我喚他們出來就是。”就向左邊喚道:“請大官人出來。”伸手在左邊袋裏摸出一個銀包,放在桌上。
又向右邊喚道:“請大官人出來。”伸手又在右邊袋裏摸出一個銀包,放在桌上。
對有子的指著道:“這就是兩個小兒,老兄請看。”有子的大驚道:“這是兩包銀子,怎麼說是令郎?”
無嗣的道:“銀子就是兒子了,天下的兒子那裏還有孝順似他的?要酒就是酒,要肉就是肉,不用心焦,不消催促,何等體心。他是我骨頭上掙出來的,也隻當自家骨血。當初原教他同家過活,不忍分居,隻因你那一日分家,我勸你留一分養老,你不肯聽,我回來也把他分做兩處,一個居左,一個居右,也教他們輪流供膳,且看是你家的孝順,我家的孝順?不想他們還替我爭氣,不曾把我熬瘦了,到如今還許我請人相陪,豈不是古今來第一個養老的孝子?不枉我當初苦掙他一常”說完,依舊塞進兩邊袋裏去了。
那有子的聽了這些話,不覺兩淚交流,無言可答。後來無子的憐他老苦,時常請他吃些肥食,滋補頤養,才得盡其天年。
看官,照這樁事論起來,有家業分與兒子的,尚且不得他孝養之力,那白手傳家、空囊授子的,一發不消說了。雖然如此,這還是入世不深,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話。
若照情理細看起來,貧窮之輩,囊無蓄貫,倉少餘糧,做一日吃一日的人家,生出來的兒子,倒還有些孝意。
為甚麼原故,隻因他無家可傳,無業可受,那負米養親,采菽供膳之事,是自小做慣的,也就習以為常,不自知其為孝,所以倒有暗合道理的去處。
偏是富貴人家兒子,吃慣用慣,卻像田地金銀是他前世帶來的,不關父母之事,略分少些,就要怨恨,竟像刻剝了他己財一般。若稍稍為父母吃些辛苦,就道是盡瘁竭力,從來未有之孝了,那裏曉得當初曾、閔、大舜,還比他辛苦幾分。
所以人的孝心,大半喪於膏梁紈絝,不可把金銀產業當做傳家之寶,既為兒孫做馬牛,還替他開個仇恨爺娘之釁。我如今說個爭財背本之人,以為逆子貪夫之戒。
明朝萬曆年間,福建泉州府同安縣有個百姓,叫做單龍溪,以經商為業。他不販別的貨物,單在本處收荔枝圓眼,到蘇杭發賣。長子單金早喪,遺腹生下一孫,就叫做遺生。次子單玉,是中年所得,與遺生雖是叔侄,年相上下,卻如兄弟一般。兩個同學讀書,不管生意之事。
家中有個義男,叫做百順,寫得一筆好字,打得一手好算,龍溪見他聰明,時常帶在身邊服事,又相幫做生意。
百順走過一兩遭,就與老江湖一般慣熟。為人又信實,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所以行家店戶,沒有一個不抬舉他。龍溪不在麵前,一般與他同起同坐。又替他取個表德,叫做順之。
做到後來,反厭龍溪古板,喜他活動。龍溪脫不去的貨,他脫得去;龍溪討不起的帳,他討得起。龍溪見他結得人緣,就把脫貨討帳之事,索性教他經手,自己隻管總數。
就有人在背後勸百順,教他聚些銀子,贖身出去自做人家。
百順回他道:“我前世欠人之債,所以今世為人之奴,拚得替他勞碌一生,償還清了,來世才得出頭;若還鬼頭鬼腦偷他的財物,贖身出去自做人家,是債上加債了,那一世還得清潔?或者家主嚴厲,自己苦不過,要想脫身,也還有些道理;我家主仆猶如父子一般,他不曾以寇仇待我,我怎忍以土芥視他?”那勸的人聽了,反覺得自家不是,一發敬重他。
卻說龍溪年近六旬,妻已物故,自知風燭草霜,將來日子有限,欲待丟了生意不做,又怕帳目難討,隻得把本錢收起三分之二,瞞了家人掘個地窖,埋在土中,要待單玉與遺生略知世務,就取出來分與他。隻將一分客本販貨往來,答應主顧,要漸漸刮起陳帳,回家養老。
誰想經紀鋪戶規矩做定了,畢竟要一帳搭一帳,後貨到了,前帳才還,後貨不到,前帳隻管扣住,龍溪的生意再歇不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