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被窩讚美詩(1 / 1)

詩人們不寫詩讚美一下被窩,是奇怪的事。有一陣兒,報上說詩人們由於缺少題材在苦惱。一窩蜂地寫過麥子,又寫土地與河流題材枯索了。

我不知寫詩是怎樣一回事,也不知詩人那邊有什麼說道。要是有人請我寫詩,我會毫不猶豫地提筆寫一首讚美被窩的詩。為什麼不呢?

我在童年最迷戀的就是被窩,它既是寒夜中溫暖所在,又是醞釀童話自娛之所在。北國太冷了,從雪地裏回來的孩子,連湯帶飯吞咽一通,然後把浸透了汗水的氈鞋墊拽出來在火爐上烤。那時沒有電視、吃過飯在十五瓦的電燈泡底下看幾頁書,便是小孩子的夜生活。母親早早把被子焐好了。像口袋狀的被子吸吮著火炕的熱氣,這樣鑽進去時就不冰人肌膚。

在北方,掌燈時分,常見到這樣的情景:進了誰家的門,炕上早焐好一排排被子,五色紛呈。炕頭一般是爹的,然後是娘,第三必是最小的孩子,其餘不論,而炕梢歸長男或長女。炕頭不光熱,又是尊位。老鄉恭請客人“上炕上炕”,上的也是炕頭。

滿炕的被子,可一觀貧富。數量多少是一回事,有的,人家六七個孩子,不過三四床被,小崽子夥一條蓋。粗精又是一回事,我小時住的盟公署家屬院,戶主都是幹部,但蓋緞子被的人家寥寥無幾。而我母親有一床色調溫馨的淺粉色的緞子被。用手一摸,光滑沁涼無比,在冬夏都是一樣的。多數人家的被麵為一襲花布,圖案色彩千篇一律為紅綠相間、龍鳳盤繞、牡丹芍藥。幾年前,我又在遼東鄉間農舍仔細看過這種被麵,感到這情調很色情。巴黎有些現代派畫家如芒·羅西亦喜用紅綠對比來渲染情欲。對被子的第三項觀察是髒淨。被子焐好了,被頭就顯在枕頭上麵。也看出這家的境況。

當我鑽進溫暖的被窩後,對一天甚至有生以來的情形都感到了一種滿足,這是在童年。風雪在屋外的樹梢上輾轉嘯號,我為什麼不滿足呢?玻璃窗上的霜已遮住了窗花,像一層簇密的白毛。用指甲一劃,雪粉簌簌而落。若屋子裏燒得夠熱,玻璃中央會暈染般現出一個黑圓。一次,我忽然想起了靜夜裏的麻雀,這長長的夜,麻雀一定在凍腳。當屋簷之冰可垂一尺的冬天,麻雀故意蓬鬆毛羽,縮得盡量圓,如一個土豆。而眼睛仍烏溜溜的。太可憐了,它們冷。我不知麻雀的媽媽們知道不知道它們的孩子要凍死了。想著,我哭起來,在爐旁縫襪子的媽媽問:“原兒,你怎麼了?”

我無法回答,閉著眼睛任淚水順眼角往下流。

在屋舍、火爐、父母和被窩構成的安謐溫暖中,我獨鍾被窩。它時時是我的朋友。我使勁嗅著被頭的氣息,這是老朋友的味道。後來在我下鄉插隊之時,勞累一天鑽進了被窩,被裏和棉花的氣息撲鼻而來時,也流著淚憶念母親和家。如今童年遠去,但讀書與寫作疲憊之極時,淨去衣物而入被窩,棉布會輕撫你的脖頸,心裏也湧起一份感謝。在所有的老朋友中,被窩是最忠實的老朋友。雖然它足不出戶,也沒見過世麵,勤懇可也,如老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