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說幾甸
我媽是烏雲高娃,即我爸說的“高娃同誌”。當他一旦將我媽稱為“同誌”時,已不無慍意。當他放喉大喊“高娃奶奶”之際,已將整齊的牙齒粒粒咬緊,環眼怒張了。我媽也有把我爸稱為“爺爺”的時候,彼時我媽的委曲煩惱已經無以複加。因此,他們給對方戴上高得嚇人的帽子,都並非出於禮讓。
說起我媽的名字,人家總要問“高娃”是什麼意思,因為在演藝界與傳媒中,“高娃”頻見倩影。高娃,乃蒙古文言,即(尊貴的)夫人之意。蒙古語與法英這些有貴族傳統的民族語言一樣,名詞中含著敬稱。高娃不僅是夫人,而且是尊貴的夫人。烏雲高娃是誰的(尊貴的)夫人呢?是前騎兵中尉吾父那順德力格爾先生的(尊貴的)夫人。烏雲又有美麗之意。而那順德力格爾,可以直譯為:這個歲數(壽數與生命)嗬,(像花朵般)盛放不已。雅譯為“長庚”,俚譯“百歲”可也。這是關於二位老人的姓名學訓詁。
我媽的娘家即老張家,屬於康熙皇帝(抑或乾隆皇帝)的女兒(抑或宮女)榮憲公主下嫁巴林王時,隨行的七十二行工匠之一,據傳是瓦匠。自滿清起,老張家世代居巴林右旗,大本營有兩個,大板鎮與古裏古台鎮。
現在又出現一個問題,即我媽的族別。我媽堅定地認為自己是蒙古族,但並不否認祖先是隨榮憲公主從關裏來的。當我爸和我媽在政治上出現歧見時,他便輕蔑地將我媽稱為“張家口的漢人”。
“為什麼是張家口呢?”我迷惘詢問。
“這還用問嗎?”我爸比我更驚訝。我不作聲了,但心裏腹誹,還有張家界呢。我爸對我媽極不滿的時候,又稱她為“銀金滿金”,或“哈日勃虎日乃別仁”。前者是對滿洲族人的一種說法,後者即“黑屁股巴林人”。過去(我說的是過去),滿洲皇帝每年春天到蒙古草原例行“減丁”公事,把超過車軲轆高的蒙古男性兒童殺掉。因此,我爸對滿洲皇帝即所謂“大清”的“康熙帝”之類人物很有些不滿意。他對孫中山先生推翻滿清,包括馮玉祥將軍把皇族趕出故宮,特別是韓複榘率先驅兵衝入紫禁城的革命行動無不快慰。關於“哈日勃虎日乃別仁”,我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但巴林人民千萬別生氣,這純屬家父個人偏見。大約因為當年(也是當年),我父親的科爾沁鄉黨嘎達梅林起義造反,被張作霖穿黑製服的士兵追殺,全體殉難於巴林邊境時,巴林王沒有援之以手。我告訴我爸:“很簡單,巴林王打不過張作霖,此事不足使你切齒。”
我爸的牙齒比我之賤齒高級許多。吾齒疏淡不足觀,弱不禁風的樣子。我爸的牙齒堅實致密,憤怒時(譬如罵滕海清與四人幫),咬緊牙關,並磨來磨去,咯咯有聲。配上他目眥盡裂的豹眼,筆直略具鷹勾的懸膽之鼻,以及盤膝握拳的樣子,庶幾壯士矣。而我說:早先蒙古騎兵在大沽口阻擊洋人,一片開闊地,騎兵風馳前進。洋人槍響,蒙古人紛紛仆地。第二排騎兵複衝鋒,再仆地。複衝鋒複仆地。洋人害怕了,蒙古人仿佛不知道中彈而死是怎樣一回事,但洋人終於不敢彎曲手指鉤扳機了。這些人,我頓一下,嚴肅地告訴我爸,俱是昭哲二盟騎兵,即我媽他們巴林人與你們科爾沁人。我爸的眸子在上眼瞼緩遊,嘴角下拉,仿佛看到了當年情景。還有,我說,趙尚誌!被中共俄共反複開除黨籍,但不改抗日之誌。人家說,爹娘生我,天地養我,就是叫我抗日的。冰天雪地,彈盡糧絕,他手下隻有兩個隨從,小腿綁著幾千塊錢,腰裏別著勃郎寧手槍、鏡麵匣子各一。最後死啦,日本人打不死他,趙尚誌死在中國人手裏,楊靖宇也是因為咱們中國人告密才死的。
我爸頹然靠在床頭的被垛上,支起一個膝蓋,雙手綿軟無力。閉目,先吸氣,歎臼“嗨……”。
我的近現代史知識很薄,但足以為我爸解惑,雖然做不到“傳道”。我爸所求的“道”是什麼,我也不清楚,但不是錢或官。但我媽有“道”,且堅定不移。他們倆都是解放前被裹入革命洪流的共產黨人,但政見針鋒相對,並因此誘發生活小事而爭執。簡單說,我媽崇拜那些柔順忠君的先賢,如雷鋒與焦裕祿。她深知沒有共產黨,烏雲高娃“同誌”早凍餓而死,於是勤勉為黨工作,榮膺模範稱號非常若幹。她離休那天,仍將機關廁所的髒紙扔掉,走廊掃一遍,因為她這輩子就這樣過來的。她情願為黨當牛做馬,仍不能報答黨的恩情於萬一。常有老鄉趕著驢車,拿杏、煎餅、雞蛋或切糕,在吾家樓群間逡巡,打聽“高娃家住哪兒?”蓋因高娃是佛教徒式的黨員,常施善。
我爸或許是“什葉派”共產黨人,心儀剛烈為民如彭德懷者。他在這樣一個大國的政治生活中像“烹小鮮”一樣被烹了幾十年,愛憎分明然體無完膚。因為無論極左思潮、官僚政治或是漢族人的虛與委蛇都不容忍他這種嬰兒式的新鮮純潔的作派、成名成家的欲望以及自己不說假話也不許別人說假話的性格。
我爸對我媽的“奴隸主義”以及“假積極”頗不屑,我媽對我爸軍閥式的盛氣淩人亦很不滿。他們本是在草原上蓬頭垢麵的蒙古愚童,革命使他們意氣風發並飽經磨難。他們本不該生活在一起,他們的“生活”都“在別處”。但革命使他們邂逅於一條船上,這條船注定不可以停泊,不可以上下,直至忘川了。前幾年,我父母因為瑣事吵架,我爸心中忽生創意,怒言:“高娃,我和你離婚!”
我媽當時手執吾外甥阿斯漢的奶瓶子,正生著氣。聞此言,大笑。一邊笑一邊拭淚,拭右眼複左眼又複右眼。我媽大笑不能止,靠在牆上,脊背沿牆下滑,最後蹲在了地上。
我爸左肋左手緊持公文包,裏麵全是重要的急需翻譯的蒙古文學稿件,怒問:“你在幹什麼?”
他愈生氣,我媽越笑。我媽越笑越令我爸迷惑而愈發氣憤。
我媽邊笑邊擦眼淚,邊擺手示意我爸不要說了。她把奶瓶子放在地上,捂著肚子,喘著氣,試圖平靜下來並站起來。
這時,我爸已在屋裏走了幾個來回,切齒曰:“不行,我必須離婚。”
我媽笑聲頓起,愈發響亮。
我爸錯愕著,憤怒著,逼視我媽良久。無奈,擲公文包於床上,和樓下那幫退下來的縣團級以上的(我爸比較介意這些)老頭兒閑聊去了。
中午,我爸回來吃飯。倆人沉默少頃,我媽又笑起來。我爸放下碗,憐憫地自語:“你這個人是不是瘋了?”
我媽頓時沉下臉:“我瘋了,我看咱倆是有一個人瘋了!”然後我媽說出我爸提出離婚之大可笑處種種。兒女都長大成家立業了,這個爹和這個媽在他們那兒都不可分離了,連孫子那輩都不認可了。你離婚無非上孩子家住去,或你住這兒我來給你做飯,你能離了嗎?非上街道領離婚證明嗎?你領來了嗎?
我爸困難地思索著,他方知他與我媽隻是一棵樹上相鄰的兩個枝杈,這棵樹已深入土地,兒孫之類盤根錯節,想分也分不開了。問題是:我爸這棵杈忽然不想挨著我媽這棵杈了。我媽這棵權也並非情願挨著我爸之杈,她知物理如此,便不作它思。我媽說“等咱倆死一個人,婚,不離也離了。”我爸聞此語,竟很震驚,從此不提此事了。
我爸之離婚要求,並無第三者或財產的想法,隻是對我媽的一種較新穎的譴責說法,如照會或抗議之類。在我媽看來,這過於荒謬因而也太幽默了。
我爸的笑話還有其它。譬如他熟睡時,電話鈴叫起來。我爸睜眼,慢慢坐起來,瞅著兩米外的桌上的電話說:“喂!”電話還在響,我爸仍說“喂”。此景為我媽進屋所見,又笑彎了腰。另有一次,我爸穿風衣,戴呢禮帽,夾公文包出去了。出書房蜇入衛生間。出來後,摘禮帽、脫風衣,複躺在床上。我媳婦見此大笑,問:“爸,你上廁所還夾公文包幹嘛?”我爸大窘,顧左右而言它。我想,他每日想一些翻譯的事,以至公事私事不分了。還有一次,他在家宴上大談自己在遼沈戰役的事跡,我們早已熟知,便埋頭吃飯。忽然,小女鮑爾金娜驚喊:“爺爺!”我們抬頭看時,他老人家以半截煙頭蘸大醬若幹,正往嘴裏送。遼沈戰役偉哉,令我爸不分大蔥與煙頭了。
近年,我爸與同道辦一家“昭烏達譯書社”,承赤峰市委市府幫助,翻譯出版蒙古族民間和古典作品多種。他們並不圖錢,但已豁出了老命。問世著作如《蒙古族曆代詩詞選》、《蒙古族情歌選》、《蒙古族民間故事選》等。
我媽不是翻譯家,也沒參加過遼沈戰役。她離休後,看我姐的二兒子,做家務。近年說想做點買賣,即給別人的“買賣”站個櫃台什麼的。這工作並不好找,因為當今站櫃台的多是美豔小女子。她想念我們時,便翻影集。晚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埋頭打瞌睡。俟電視節目結束,她完全精神了,到廚房去幹活。
說到我媽的娘家親戚,地理位置需要交待。老張家發祥於巴林右旗,家族中有出息者(即參加革命的人)就離開故裏去了外鄉,最遠的在呼和浩特,即自治區首府,或者在赤峰,即昭烏達盟首府。在臥蠶狀的內蒙古地域中,我媽的遠在呼和浩特的娘家親戚返鄉必在赤峰我家的中間站勾留幾天,因而他們的行狀被我熟知。
在沈陽明朗幹淨的秋空之下,想到我媽的娘家親戚,是一件有意味的事情,以下分述。
大姑姥爺
我第一次見到大姑姥爺時,他八成已六十歲了,柔軟的下嘴唇鬆馳垂下,牙齒寥寥可數,“噝噝”地吸著氣。蒙古人和藏人一樣,在言語間吸著氣,表達謙恭。
大姑姥爺的下唇很像阿拉法特的下唇,微笑而搭拉,但前者毫無心計,更不知戈蘭高地及其它。當我看完一位美國人寫的《阿拉法特傳》之後,在心裏對這種比較很後悔,這對大姑姥爺近乎一種冒犯。我大姑姥爺是一個對世事渾沌無知的老嬰兒。與之交,如《大學章句》稱:“如見其肺腑然。”他對貓說話,對馬、牛、驢甚至向日葵和車軲轆說話,采用不同的腔調。
譬如,當貓偷了一塊肉,在角落裏以雙爪捂著,嘴裏發出威脅性的“嗚嗚”聲時,大姑姥爺在炕頭欠了欠屁股,用尖細的腔調對貓說:
“哇啦嘛!咱們的貓先生何等英勇……”
他故意用文言的蒙古語來讚美貓。而“哇啦嘛”是什麼呢?奧妙的語氣詞,很難翻譯。譬如,你看到莊則棟躍起,用正手扣殺第二十五大板時,可以驚呼“哇啦嘛!”表示不可思議、敬佩與讚美。同樣,另一位球員以大幅度的優美姿勢抽球,球漏了,球員卻跌倒。你亦可淡淡地說“哇啦嘛!”譏諷有了,憐憫亦有之。此語大約與李白《蜀道難》首句“噫籲戲”仿佛。
當大姑姥爺和菜畦子裏的草花——指甲桃或芍藥——說話時,嘴唇如小孩一樣噘著,仿佛非如此不可與花溝通。他咕嘟著嘴,對花朵喃喃自語。倘花在風中微動,大姑姥爺感動地仰起頭,閉著眼睛說:“佳!佳佳!”意思是“行了,行了,好了好了”。像看到小孩練步或小叭狗為他表演鑽圈。
顯然,這都是大姑姥爺微醺之後的形狀。他喝多少酒都是半醉,從一盅到一斤,陶然著。醉不透也醒不來。當家裏的人都走了之後,大姑姥爺躡足下地,從三節櫃下拎酒瓶仰脖喝一口,喉結上下竄動兩到三下。抿嘴,上炕,盤腿坐下,環視四周,下唇搭拉漸漸笑了,說“佳!”。這個“佳”,意思為“就是這樣”。他用皺紋密密包裹著的小眼睛笑著,對一切無不讚美。嘴唇翕動,但不成句,然後還是“佳!”如此而已。
大姑姥爺叫什麼名諱我不清楚了,但姓鄭。老鄭家與我媽的娘家老張家有著千絲萬縷之聯係。如果說,史筆不溢美亦不隱惡,那麼我應該在這裏說大姑姥爺這輩子沒多大本事,恐怕也可以稱之為“窩囊”。當然他自己並無窩囊的感覺,隻是別人覺得他窩囊。
晚上,當全家人攢集炕上,在煤油燈光的飄忽裏探討治家大計時,大姑姥爺柔軟地蜷在炕頭,興奮好奇地聽別人發言:“噝噝”地吸著氣,表達敬佩。但他從不用腦子思想這些主意的利害,隻認為一切無不完滿。因此,可以想見他在家裏沒有地位,況且他酒後喜歡像外國紳士一樣親吻女性晚輩的手背,譬如我母親烏雲高娃、他的小女兒斯日古楞、二女兒烏雲陶格斯、我姐姐塔娜的手背。他毫無邪念地將幹燥而“肌無力”的嘴唇輕印在他視若珍寶的“伊”們的手背上,然後喃喃。
這就是我大姑姥爺。然而他並非弱智人士,他趕車、牧馬和蓋房子的精細手藝證明他不是傻子,而隻是太詩人化了。
說他善良也不準確,因為他不知道怎樣不善良。我見過他和老牛貼臉,即把自己褐紫的麵頰貼在老牛的臉頰上,嘴裏傾吐什麼。他還用雙手捧著江西臘的花瓣,用嘴親吻;手指空中的蜜蜂,用尖細的嗓音親呢地罵它們。
在大姑姥爺的腦裏(準確說是心裏),沒有是非、善惡、美醜或利害,他一恭順,周遭俱高大起來。他不是辨不清利害,也不是不屑辨利害,而是利與害或美與醜對他是一回事。譬如一隻蚊子把大姑姥爺從醉寐中叮醒,他睜眼看到蚊子修長的高腳、精巧的翅膀網絡及努力吸血的動作,他幾乎要同時斥罵、嘲笑和欽佩這隻蚊先生了,癢與血的損失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