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粗鄙語言,著以草葉勒牙六次。皮亞說。黑琴用青草葉勒牙齒,眼睛仍往遠處看。白耳朵小森林疏朗而疏朗,茂密而茂密。從鬆樹縫隙落地的月光一直鑽進土裏。使勁往前麵看呀,有樹遮著目光,又有樹躲開你的視線。始終不知道前麵是什麼。
前麵是河水好嗎?
前麵是俄羅斯的白夜多好。夜而又白,我們跳舞吧。像南非的祖魯族黑人一樣,自己跳自己的。在南非,跳舞是革命的有機組成部分。用屁股的扭擺而使革命成功,真是匪夷所思。
還有什麼嗎?
有,黑琴說。
關於語言。愛因斯坦是人類語言的反叛者。他用物理學語言揣摩上帝的想法,又居然成功了。孟德爾用生物學語言、牛頓用數學語言、馬克思用經濟史學的語言,惠特曼用草葉的語言,毛澤東用中國農民的語言,紛紛挑破了自天垂下的藏蕩塵蟎的帳幔,以劍。
接著說,夜深了。
深夜並不是隧道。你聽過這樣一句話嗎?越黑越美麗,這是黑種人在本世紀六十年代的名言,正如有一家著名的由黑人辦的反種族歧視的刊物《黑檀》。
反種族歧視。讓我們一字一句地重複這句話,如同我們重複民主、自由這些詞。反一種一族一歧一視。人類的智慧已足以在外層空間搞許多名堂,但弄不清自己的事。我說的是,如果有一天,荷蘭血統和英國血統的白種人把黑種人當人來看待,而黑種人的無數部族也把白人當人看。人,如果連膚色都不容忍,又容忍什麼呢?有一句話是愚笨的,但屬於真理:
黑人歧視白人也是種族歧視。
人們說,是的。然後讓這句話溜過去了。這樣就有可能繼續做蠢事。
過去,窮人僅僅因為窮就有理由革命。貧窮,以及貧窮帶來的饑餓、寒冷和無尊嚴狀態的確是革命的理由。但人們摟響革命這棵槍的扳機時,子彈不僅穿透了目標,也穿透了目標以外的許多東西。
在遼南,在一個冬天的早晨。窮人把地主家的老老少少押到一個懸崖上。地主的父親很老了,地主的老婆和小老婆分別是中年和青年,地主的兒子和孫子從幾歲到十幾歲。他們穿著綾羅綢緞,然而光著腳站在雪地裏。
地主們用鎬頭刨出大大小小十幾個坑。土凍三尺、是一塊塊被刨成了一人深的坑。他們知道要發生什麼了。女人們哭,淚痕處馬上被寒風刮得鮮紅。
農會的人把地主們趕進坑裏,填土。這叫作活埋,即諾貝爾在遺囑中說的“我最大的願望是不被活埋”那種活埋。
這件事很完整地結束了。但埋人的人把被埋的人的頭顱留在地麵上,潑水。
一個個的頭都被凍住了,包括地主的小媳婦和孫子的頭顱。
這時,有人用鎬把從背後掄圓,猛擊這個頭顱。它(而不可能是他或她)們像球一樣被打飛,軲轆了很遠。有的頭不軲轆,也許是沒凍透,就打碎了。
持鎬把的漢子如打高爾夫球一樣處理了地主的一家。請允許我輕佻地使用“高爾夫”這個在四十多年前的遼南不可能有的詞。但兩者的情形太相像了。
這不是一個杜撰的事故。在土改中,這件事也許太極端了,也不能說土改是荒唐的。在本世紀的中國曆史上,土改肯定是符合曆史潮流亦符合人性的事件。我想說,窮可以激起無比的仇恨。這種仇恨是你無法想象出來的。
對於為了窮人的尊嚴而努力的人,所遭受的同樣也是無法想象的折磨。中共重慶軍委書記楊闇公走向刑場時,因為高呼口號,被割去舌頭,割去鼻子,割去雙手。他怒視敵人,又被挖掉了雙眼,最後中了三槍之後才死去。在江西,陣亡的紅軍官兵和他們被殺害的親屬就有八十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