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學的父親是和善的人,見人愛笑,帶有笑意的嘴唇漸然鬆開,露出牙齒。他身上另有一種令人琢磨不透的東西。譬如我的同學奪路而出,準備小便的時候,他會喝住,讓兒子去廚房把剛燒開的水灌入暖瓶。這真是獨一無二的酷刑,同學隻好拎鐵壺在冉冉熱氣中痛不欲生地灌水。流水聲使他將兩腿夾在一起,身子扭來扭去。那是我在二十多年前看到的霹靂舞。
我拿不準他老子是以磨煉兒子的心誌呢,抑或在懲罰他。總之我被這種不動聲色的折磨所驚呆了。當折磨你的人並未動一指頭,你卻要苦熬,可見痛苦來自內部似更苦。尿欲衝出膀胱,卻受阻,雖不關痛癢,但令人折跟頭。如果我同學的父親是冷靜透頂的人,還可說上一句:“你自己的尿,關我何事?”
一分錢難倒好漢,一泡尿使英雄氣短。在北京、上海街頭一些疾行的外地人,左顧右盼,麵色惶急。他們一再昂首瞻矚,是希望看到廁所。對他們來說,多修廁所是地方長官的一項德政。人總不能象狗那樣,東跑西顛間突然停下,將後腿一伸,嘩嘩小上一便。我陪朋友在沈陽街頭找解溲處,遇一個公廁收費二角錢。
“二角?別處都是一角呀?”朋友蹙眉。
“那你進去大便,”我建議。
他欣然:“對!不然不合算。”
在北京城區,廁所的數量比飯館要多,布局也合理。沈陽的飯館卻數倍於廁所。這並非暗示沈陽人能吃,北京人能拉。人活著仰仗上下兩個口子,城鎮建設也應考慮兩端的均衡。
憋尿不全是消極的苦事。有些武術家黎明即起,特地憋著尿打幾趟拳腳。俟頭上冒汗,尿意也消了,據說如此可令功夫精進。我小的時候也練過拳腳,憋著尿閃展騰挪,但尿還是照原路下焉。我因此慚愧自己不才。那時(包括這時),我不明白人體的“尿理”(姑且這麼叫)。膀胱中的液體能變成汗從體表點滴滲出嗎?後來,學校一位體育老師跑步之後小解,卻一頭栽倒在廁所,醫生說是憋尿所至。我聞言慶幸自己尚未栽倒,但趕忙收起了憋尿那一套。還有一次,住在我家前棟樓的一位中年婦人,在廁所前被自行車撞了一下,竟死了。後來聽說自行車撞碎了她的膀胱,她當時正憋尿。這些例子,令我對憋尿這件事極迷惘,暗忖膀胱宛如氣球一樣,可伸可縮。我認為人在憋尿時要高度警惕自行車。我還認為,人決不可憋尿,不管領導在多麼莊重的場合講話,我也起身入廁。冒犯了領導,成全膀胱。
一則笑話說,有位開大客車的司機行於鄉間。途中有男女乘客請示停車撒尿,司機稱沒到地方。車過一處灌木叢,乘客再次請求,司機不允。到了一塊開闊地,司機停車,說:“下車下車,背靠背,男的在車左邊,女的在車右邊,誰也不許偷看。”乘客們急急如律令,開始進行。這時司機把車一下子開出了二十多米。乘客們大驚失色之餘,互相展示了真身。
這個笑話是說,司機不可得罪。否則使憋尿者尿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