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草間偷活沉吟不斷——中國人,通常是不怎麼自我懺悔的(2 / 3)

所以,我相信而且尊重他後來的懺悔之“苦”,但不大相信甚至鄙薄他所誇飾的遭際之“苦”。滿清入關,改朝換代,攻城略地的屠殺,鐵騎踐踏的血腥,文化鉗製的強暴,予取予奪的恐懼,是每個老百姓都難逃脫的痛苦,非獨吳梅村一人。他所以特別強調這一點,我認為,在他的潛意識中,有一種努力為自己辯白的欲望,表現出來,便是喋喋不休的訴苦。

後來人常常不理解,人稱吳太史的這樣一位文學大師,睿智學者,聰明透頂的人,為什麼不能像顧炎武、黃宗羲那樣埋名隱居,堅拒不就?為什麼不能像陳子龍、夏完淳那樣寧死不降,舍身成仁?最不濟,也可以學王夫之那樣,作《惜發賦》,存明代衣冠,逃到湘西大山裏潛心讀書。

說說是容易的,要做到,可就相當相當的難了。

直到我當了“右派”,我才懂得,中國知識分子中間,強者太少,而弱者太多。你可以這樣高標準地要求吳梅村,但他願意跪下來求生,而不想站著取死,那你也隻好抱憾。

一位研究吳梅村的日本學者安積信,就十分為這位大師惋惜:“第梅村受知於莊烈帝,南宮首策,蓮燭賜婚,不十年累遷至宮詹學士,負海內重名久矣。當都城失守,帝殉社稷時,不能與陳臥子、黃蘊生諸賢致命遂誌,又不能與顧亭林、紀伯紫諸子自放山林之間,委蛇伏遊,遂事二朝,是則不若尚書(王阮亭)之峻整,隨園之清高遠矣。向使梅村能取義成仁,或隱身岩穴間,其節概文章,皆足以為後學標準,而天下所推為一代冠冕者,亦將不在阮亭而在梅村矣,豈不尤可惜哉?”(見清人方浚師所著《蕉軒隨錄》)

安積信先生不了解中國文人向來崇奉“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哲學,與他們日本國動不動切腹自殺的武士道精神,是毫無共同點的。且不論切腹這舉動本身的正確與否,但對死亡毫無畏懼的堅強,與但求苟且偷生的軟弱,是存在著天壤之別的。

吳梅村性格軟弱,可入世之心甚重,吳梅村身體脆弱,可虛榮之念更強。但文學大師的聲名,複社宗主的威權,領袖群倫的欲念,一代良知的眾望,都是他對自己的目標期許,是舍不得放棄的,正是這些浮華,他既不能“取義成仁”,更不能“隱身岩穴”,怎麼辦,隻有成為“忍死偷生廿載餘”的“兩截人”的一條路可走。

吳梅村的故事講到這裏,對他一生起到了重要影響的兩個人,就該出場了。

一位是他的老師張溥,一位是他的親家陳之遴,前者使他卷入了明崇禎朝的黨爭,後者使他接受了清順治朝的征召。這雖是兩起相隔多年,毫不搭界的事件,但就吳梅村個人而言,四十多歲時的仕清三年,正是他二十多歲時介入黨爭的必然結果。

如果說,中國的政治家,有附庸風雅的嗜好,那麼,中國的風雅文人,也多具有附庸政治的興致。張溥為文學家,我記得舊時中學國文課本中,就選有他的《五人墓碑記》,那是一篇相當激昂慷慨的散文。但他更願意附庸政治,要當一個政治活動家。崇禎初年,清除閹黨,昭雪東林,言路放寬,政策鬆動,給了知識分子一點自由,張溥利用這個機會,成立“複社”,議論朝政,針砭時弊,雌黃人物,評斷是非,儼然有點反對黨的味道。

一般來說,文人玩不得政治,即使像張溥這樣還玩出一點氣候者,最後也以栽跟頭而告終,甚至死了也沒放過他。他不明白,皇帝隻是在需要知識分子出聲的時候,你可以出聲,當他不需要你時,你最好閉緊嘴巴,別討沒趣。曆史上那些掉了腦袋的文人,很多都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以為皇帝多麼愛他,而發出聲音的結果。

張溥把複社的全部希望寄托在這位弟子身上,而吳梅村也被老師的熱忱所推動,一是年輕,二是憂國憂民,三是士大夫要為天下先的精神,很快進入狀況,站在了朝廷中派係鬥爭的第一線。說實在的,他遠不是鬥士,而且也做不來鬥士,可是,成功太快,頭腦膨脹,難免虛火上升;眾人攛掇,高帽戴上,也就衝動行事。少年氣盛的他,一瞬間竟以為自己果然是鬥士了。上書陳詞,麵折廷爭,甚至借著崇禎召對的機會,“進端本澄源之論”,將政敵狠狠告了一狀。據說,他那一番聲情俱茂的廷上陳述,大有文明戲中言論小生的慷慨激昂勁頭,把小他一歲的崇禎帝,聽得入神,為之動容。

知識分子以求自由為己任,自由來了以後,往往得寸進尺,要求獲得更大程度的自由。可皇帝不是慈善家,這隻手給你自由的時候,另外一隻手也就準備著收回自由。更何況朱由檢是個三翻四覆、夕改朝更的人呢!接著,吳梅村從“複社”被猜疑,張溥被檢控,黃道周被貶謫,楊廷麟被外放……風聲鶴唳,山雨欲來之勢,預感到九朝門內,天子腳下,不是他呆的地方。本不是鬥士的他,幹脆當逃兵,撤了。

於是,到南京雞籠山,就國子監司業的那份閑差,雖是冷板凳,但離開了京城的險惡漩渦,至少晚上能睡個安生覺。

他事後一首《送何省齋》五言古詩寫道:“……夜半話掛冠,明日扁舟係。問餘當時年,三十甫過二。采藥尋名山,筋力正強濟。濯足滄浪流,白雲養身世。長放萬裏心,拔腳風塵際。”這似乎還有炫耀其覺悟不晚之意,其實,“拔腳”,即北京話的“撒丫子”,撇開“風塵”中的並肩戰友,單獨開溜,好像並不值得光彩的。

我一直在猜想,放他走,應該是崇禎的決策。按朱由檢一向對他的器識,會將他留在京城任用的。但在收拾了好幾個“複社”同黨後,居然沒有對他采取措施,而且,另辟出路,使其擺脫困境。我總感覺到,這種獨獨賜予他的人情味的關照,很可能是1610年出生的朱由檢,對1609年出生的吳梅村,存在著一種同齡人的惺惺相惜的情感。

類似這樣的蒙受“天恩”,已經不止一次令他感恩戴德了。崇禎四年會試,所引發的科場糾紛,是這位年輕皇帝親自排解的。禦筆在試卷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詭靡”八個字,認為他的文章很“主旋律”的,這一句“天語褒揚”,定了調子,反對派再也不敢放一個屁。隨後,又賜這個新科榜眼,“馳節還裏門”,合巹完婚,那簡直是傾動江南的一場婚禮。九年,被任命為湖廣鄉試主考,那時他僅二十八歲,可見其受信任的程度。十年,被命為東宮講讀,這是要在將來派大用場的儒學之士,才能坐上的位置。十一年,皇太子出閣,就讀於文華殿,崇禎帝臨現場視學,親自垂問《尚書》大義,講畢,獲賜“龍團月片,甘瓜脆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