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方孝孺之死(1 / 3)

在中國,自明初方孝孺被誅十族以後,再也沒有一個知識分子以死報君了。

從此以後的中國人,為主義赴死者,有;為真理犧牲者,有;為情人割腕切脈者,有;甚至,為賭一個什麼東道以生命下注者,有,但是,在最高層麵的權力鬥爭中,像方孝孺這樣傻不唧唧地去為一個背時的皇帝獻出老命者,是不會有了。不是士不肯為知己者死,從此狡猾,也不是以死來一報知己的價值觀,從此絕跡,而是在統治者無休無止的奪權遊戲中,為失敗者殉葬的愚蠢行為,已為智者所不取。

皇帝死了還會有皇帝,而腦袋掉了卻不會再長出一個來。隨後的士大夫,漸漸地聰明起來。陪你玩,可以;陪你死,則決不幹了。為爭權奪位的統治者火中取栗,犯不著,弄不好會燙傷自家的爪子,而最後坐在龍椅上剝吃糖炒栗子的那位,未必會賜你幾粒嚐嚐。於是,做出慷慨激昂者,有之;喊出誓死捍衛者,有之。而為了效忠,甘心陪葬,找來一根繩子勒死自己,或者喝下一碗鴆汁毒殺自己,如此這般的傻瓜,就不多見了。

雖然,由明而清的文字獄迫害,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總是淒風苦雨,如肉俎上,不怎麼見好,但命運盡管不濟,生命力倒是十分頑強。就像東北地區那種叫做“死不了”的植物,看似一段死氣沉沉的枯木朽枝,隻要稍沾一點水,就會透出一線生機,隔不數日,居然青枝綠葉,甚至還能開出一兩朵小小的花來。所以,對“士”而言,即或是苟且的活,也要活下來,絕不去壯烈。

最近的例子,莫過於記憶猶新的“文革”了。在狂飆突起,橫掃一切的日子裏,被批鬥,被打倒,被噴氣式,被關進牛棚,被踏上千萬隻腳的知識分子,若是按照古訓“士可殺而不可辱”的原則,死一千次都足夠足夠,但很少有人抱著王國維“義無再辱”的精神去跳昆明湖。北大清華,離頤和園多近,沒有一位教授學者權威泰鬥,敢步觀堂先生後塵的。幾乎達到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士”,也就是絕大多數的中國知識分子,可以承認自己死有餘辜,罪該萬死,可以趴在地上磕頭討饒,祈求恩典,可以千遍萬遍地深刻檢查,痛哭流涕,就是不可以“寧為玉碎,毋為瓦全”地一死了之。

有什麼辦法呢?軟雞蛋也是有它賴以保全的生存哲學。那時,作為牛鬼蛇神的我,心裏也是這樣想的:不錯,你偉大,但你總有死尿的一天;不錯,我偉小,可也許會活得比你長久。所以,在十年(對我來講,還得加上十年)的比拚過程中,很多人都抱著這樣的宗旨:我要倒下,就是人家看著我死,而我不倒,那就有可能看著別人死。為這一天,為這一刻,無論如何得想方設法活下來,哪怕當癩皮狗,哪怕當三孫子,也在所不惜。

現在,回過頭去看我們那段苟延殘喘的曆史,既不必為之感到羞愧,也不必以此為本錢,喋喋不休,沒完沒了,好像逮到了一個有把的燒餅,那可就是當真的發賤了。應該說,正是這種大家並未相約、共求不死的信念,加之“螻蟻尚且貪生”的本能,十年過後,統計下來,除一兩位、兩三位,實在熬不過來外,都奇跡似的挺了過來。那場史無前例的“文革”作俑者,恐怕始料未及的,乘興而來,敗興而去,最後落一個死的死、亡的亡、抓的抓、關的關的結果。於是應了一句“笑到最後,才是真笑”的法國諺語,修理人者未能笑到底,於是,隻好讓被修理者笑了。

我記得,七十年代末,一次全國性的文藝界大聚會,在人民大會堂,許多被整得九死一生者,劫後重逢,發現不但自己活著,別人也一個個都活著,那額手相慶的場麵,雖有點滑稽,但足以說明“好死不如賴活著”的生存哲學,不但是明清之際“士”的立身之本,也是後來的知識分子在各項政治運動中的不倒之術。事實證明,對於士大夫的修理,雖然見效一時,而無恒久的功能。從長遠的曆史角度來看,最後綁在恥辱柱上的,常常是貌似強大的修理人者,而非軟雞蛋式的被修理者。

所以,商末孤竹國的伯夷叔齊,恥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雖然在正史上,是以肯定的口氣來敘述這哥兒倆的原則立場,但這種其實是挺傻帽的行為,在後來的知識分子眼裏,是不以為然的。隻有那些非常一根筋,特別認死理的“士”,才認定天底下都像華山那樣,隻有一條路好走。方孝孺,恐怕是中國最後一位伯夷、叔齊式的知識分子。他,隻有選擇死之一途。

其實,就在方孝孺的明代,讀書人也並不那麼傻了。朱由檢在景山上吊,陪他死的隻是貼身太監,沒有一位知識分子為之殉難。那個錢謙益本來想跳水赴死,效忠崇禎的,可是一摸湖水太涼,就不想成仁了。那個龔鼎孳也想以一死回報君王,可是想到漂亮的小老婆馬上要被別人摟著,便打消死節的念頭。所以,方孝孺在朱棣攻下南京、建文帝自焚以後,惟求速死,在這兩位江左名流眼裏,自是不識時宜的方巾迂腐了。

因為,他本可以不死,有一個叫道衍的和尚,很為他在朱棣麵前說了情。

“先是,成祖發北平,姚廣孝以孝孺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殺之。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成祖頷之。”(《明史·方孝孺傳》)

這個保方孝孺的姚廣孝,可不是凡人。燕王朱棣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奪他侄子朱允炆的江山,某種程度上說,這個和尚所起的作用是決定性的。他對於朱棣來講,遠不是一個普通的軍師或者謀士這樣的角色,說他是朱棣這次靖難之役的總智囊、總策劃,也不為過分。

據明人筆記《革除逸史》載:朱到南京後,“未幾,獲文學博士方孝孺,上欲用之,示其意,執不從,遂就刑”,看來,朱的確打算放對方一馬,甚至,還想重用的。所以,很給大儒一點麵子,召至帝座跟前,下榻握手,捧茶延坐,商量起草登基詔書事宜。朱棣本有乃父朱元璋的流氓氣,但此刻依舊以國師之禮待方,顯然,姚廣孝的話,是相當起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