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蘇軾,是位天生的樂觀主義者,他倒沒有太多往這方麵想,因為他心裏有底。治平二年學士館試策後,入直史館,是宋英宗趙曙的特意安排。按皇上的意思,“即欲便授製誥”,要重用和大用,被宰相韓琦攔住了,認為拔擢過快對年輕幹部不利。宋英宗讓了一步:“知製誥既未可,且與修起居注,可乎?”韓琦還是不同意:“記注與製誥為鄰,未可遽授,不若且於館閣中擇近上貼職與之,他日擢用,亦未為晚。”所以,蘇在史館中,實際是接受皇帝差遣的貼身秘書,屬於能夠出入內廷的特殊人物。因此,握有出入內廷腰牌的他,才不在乎別人借丁憂之事來擠對他。
熙寧元年(公元1068年)的七月,正式除喪,在原籍又滯留到這年的十月,才動身回京。一是他入直史館,在別人眼睛裏看來的良好前景,二是他詩詞文章,在別人心目中留下的響亮名聲,如此一個紅人,一個名人,走到哪裏,會少了舊雨新知的迎來送往呢?何況蘇東坡又特別地愛吃這一套,受用這一套呢?就像如今那些大紅大紫的文化明星,到處招搖,騙吃騙喝,快活得不行一樣,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處於亢奮狀態。再加之粉絲的包圍,慕名者的崇拜,狗仔隊的跟蹤,那感覺真是好極了。所以,這次行程,走的是陸路,本想圖快一點的,但應接不暇的他,竟“優哉遊哉”地逛了四個多月,直逛到熙寧二年的二月,才回到京師汴梁。他的一行車騎,滿載著朋友的饋贈,沿途的特產,在其開封寓所南園的院前停下,尚未完全卸下,估計他的家人,他的親友,馬上就會告訴他離京三年期間,在首都發生的大事小情。雖然,千頭萬緒,說來話長,但總結起來,無非四條:一、英宗死了,二、神宗接位,三、王安石來了,四、馬上實行變法。這四大變化,讓蘇東坡有兜頭一棍之感,心底裏多少有點發毛。
南宋人李燾,用力四十年,據第一手資料,也就是帝王的起居注,著《續資治通鑒長編》。不知為什麼,獨缺神宗熙寧二年的這一卷。因此,蘇軾回到都城,循例請求複職的報告,遞上去以後,遲遲不見複文,在此書中找不到任何記載。在元人脫脫主編的《宋史·蘇軾傳》中:“熙寧二年,還朝。王安石執政,素惡其議論異己,以判官告院。”也看不出什麼周章。不過,從他一封給友人子明的信中:“軾二月中,授官告院,頗甚優閑,便於懶拙。”可想而知,蘇軾的職務雖然恢複,薪俸如數照領,但三年前那樣進出掖庭,奉承聖意,或草詔書,或擬敕令,時刻待詔於英宗陛下的榮幸和特權,隨著大行皇帝而一去不再。這種“優閑”、“懶拙”的牢騷,反映出他交出腰牌的失落感,看出他遠離天顏的鬧心程度。
在所有的帝國體製裏,上至王公大臣、皇後貴妃,下至百宮佐僚,太監宮婢,能夠得到帝王寵幸者,無不費盡心思固寵,無不竭盡全力排他,讓皇帝老子永遠愛他,而且隻愛他一個。在當代社會裏,哪怕一個科長,一個村長,一個小老板,一個下三爛的評論家,都會有他們的親信、馬仔、跟屁蟲和狗腿子的。一個個也是虎視眈眈,生怕別人擠進來的。王安石是偉人,這一點,毫無疑問,然而,偉人也是人,他怎麼能夠允許蘇軾進入神宗的視線之中呢?第一,此人年紀輕;第二,此人名聲大;第三,此人在朝野的朋友多;而王安石更為在意的,是第四,也是最主要的,他覺得這位後起之秀,有點輕狂,有點囂張,若是給他出入宮禁的方便,若是給他左右天聰的機會,能指望這個在學問上看不起自己,在文學上勝過了自己的蘇東坡,對他的改革,對他的變法,唱讚美詩麼?
那年,蘇東坡三十四歲,王安石五十一歲,相當今天80後作家與知青代作家的年齡差距,按理說,基本不搭界,也就不會太計較。可是,從二月起,宋神宗幾乎將整個大宋王朝,托付給這位改革家,由著他大展拳腳。值此權高位重,如日中天之際,可以想象他很忌諱他與神宗皇帝之間,出現第三者的。作為政治家、思想家的王安石,應該是一個高明的謀略家,精明的權術家才是,衝他把蘇東坡放在心上,證明他還不完全是。因此,他首先介意的是與他平級而且資深的司馬光,其次是韓琦、富弼、文彥博這些曾作過“平章事”,也就是相當於宰相或副宰相的重臣,至於歐陽修,至於蘇東坡、自鄶之下,統統不在他的眼中才對。蘇軾若放在今天,其地位,充其量不過相當於文聯、作協的副主席或者主席團委員而已,哪怕享受國家特殊津貼,哪怕出入有小車代步,哪怕人五人六,像模像樣地出現在公眾場合,眼前有閃光燈啪啪作響,手中有麥克風可供開講,那也無法與職務相當於國家總理、副總理級別的王安石相比。
已經成了神宗的教父,兼指導,兼國策顧問的王安石,為什麼總是不放過比自己小十七歲的蘇軾呢?
這就是文人無法超脫的較量情結了。在文學史上,蘇的名聲要高於王,蘇首先是文學家,其次是政治家;與其說他是政治家,還毋寧說他是一輩子攪進政治是非之中的倒黴蛋,更為確切。而在中國政治史上,王的名聲要大於蘇,因此,王第一是政治家,第二是文學家。可這兩人都是唐宋八大家之一,雖然熙寧二年尚未出現這種說法,但王安石並不認為自己文學家的身份,排在第二位,就是第二流。所以,一流文學家的王安石,自然要把一流文學家的蘇東坡,視作較量的對手。反過來,蘇東坡也不能承認他首先是文學家,其次是政治家,因而他就是一個二流政治家,一個不成熟的政治家。當他被逼到牆角,有什麼理由不與這個一流政治家王安石,進行旗鼓相當的角鬥呢?丁憂三年回來,這樣輕易地被王安石從牌桌上拖下來,逐出於權力遊戲之外,當然不能善罷甘休,當然不能咽下這口氣。抗爭圖存,改變劣勢,是人類進化的物競天擇之道,更是那些人在官場,身不由己的官員們,在其位謀其事的必然規律。他會想,如果英宗在,當是我踹你王安石到桌子底下去。如今,龍椅上坐著天縱聰明、聖心獨運的神宗陛下,也不是隻許你一個人巴結,而再無別人趨前的份?
有壓迫就有反抗,這是當代的政治口號,然而也是古已有之的漢子精神,蘇軾以他自己的方式,從這年的五月份起,連續上書,如《諫買浙燈狀》,如《議學校貢舉狀》,終於得到神宗的召見。在其隨後的《上神宗皇帝書》一文中,說到這次與趙頊的對話,兩人似乎交談得很融洽。這年,神宗二十一歲,年齡段接近於蘇軾,趨同的可能要大些,也許這是王安石擔心的因素。果然,趙頊很開明,很開放,“謂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雖朕過失,指陳可也。”據此,“臣即對日,陛下生知之性,天縱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斷,但患求治太速,進入太銳,聽言太廣。”蘇東坡逮到這樣一個進言的機會,自然也是毫不客氣,直奔主題。雖然,沒點出王安石的名姓,神宗不是糊塗蛋,明白他“三不”、“三太”的鋒芒所指,不得不“頷之日,卿所獻三言,朕當熟思之。”
說到官場鬥爭,隻要是這種你背後整我,我背後整你的小動作,就不能以正義或非正義,善良或不善良這些通常的道德標準來衡量。因為其中所夾雜著的個人意氣,嫌隙是非,私衷隱情,偏頗怨尤之類見不得陽光,上不得台麵的貨色,很難以好、壞、對、錯來判斷。蘇東坡是否還給神宗說了一些未便在這篇文章裏和盤托出的東西,後人自然無法了解,但王安石顯然獲悉一些情況,才趕緊跑到神宗那裏去消毒。現在回顧這位大改革家、大思想家,也有其可愛可笑之處,隻要一碰上蘇軾,就捺不住地神經質,就捺不住地肝火旺,就捺不住表現出文人的氣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