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蘇東坡的最後流放(1 / 3)

公元1098年的一個夏天的雨後清晨,一位偉大的中國文人,再一次受到貶斥,從已經謫放多年的嶺南,勒令渡瓊州海峽,往海南島的昌化軍安置。

昌化軍,北宋熙寧六年(公元1073年)以儋縣改置,即今儋縣西北舊儋縣,南宋紹興五年(公元1135年)廢,後稱南寧軍。在宋代,海南島不像現在這樣風光,絕不是旅遊勝地,而是宋王朝發配刑徒的邊鄙不毛之地。他們把這位文豪流放到荒蕪不毛,人煙稀少,瘴霧肆虐,土地貧瘠的儋耳,實際目的很簡單,是要讓他老死海南,永不回還中原的了。

流放,是封建社會裏與斬首相差無幾的刑法,兩者的區別,一是劊子手一刀下去,立刻斃命,一是慢慢地在困苦中流盡最後一滴血而死亡。曆代中國不聽話的文人,受此處置者多,曰徒,曰放,曰貶,曰謫,就是這種不馬上讓你斷氣死絕的死刑的文雅提法。縱觀世界,好像很多統治者都很喜歡采用這種辦法。俄國沙皇不就曾經把赫爾岑送到西伯利亞的冰天雪地裏去嗎?在俄羅斯文學中,我們看到過多少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在大風雪裏無止境地跋涉呀!宋代,因為北方在異族手裏統治著,就隻好往大陸南端的蠻鄉夷域押送了。

自秦始皇焚書坑儒以後,中國的皇帝,盡管事實上大興文字獄,收拾知識分子,但從來不願公開承認自己是暴君,是殺人魔王的。統治者明白,殺頭固然簡便快捷,但為此承擔後世沒完沒了的唾棄,還不如采用使其自斃的辦法較好。把那些總跟皇上過不去,總跟當局唱反調,總愛發出不同聲音的作家、詩人,送到遙遠的邊陲,一去不回,讓他們在那裏過著不死不活的日子,謀生維艱,饔食不繼,恐怕就湧不上來詩情和文思,也就沒工夫和沒力氣,寫那些皇帝不喜歡的小說和詩歌了。

於是,一紙流放海南的文書,從河南開封急遞廣東惠州,年已六十二歲的這位大文人,隻有收拾行裝,風雨兼程,由雷州半島那煙雨濛濛的徐聞港登船,第三次踏上流放的途程。

在中國大陸南端的海域上,也就是北部灣的瓊州海峽,曾經不勝榮幸地,有兩位在文學史上屬於重量級的人物泛舟而過,給這片蔚藍的世界,增添了前所未有的文化色彩。第一位是唐初四傑之一的王勃,公元676年,從這裏渡海,往交趾探望受他牽連而被謫的老父,在海途中,遇到颶風,不幸溺水,驚恐而死。也許,大海由此多了一份對文學史歉疚的心情。四百年後,第二位大文豪途經這片海域時,本來還是雨急風驟,濁浪拍岸的天氣,現在,突然變得平靜而又溫柔,雲消雨散,風平浪靜,一葉扁舟,揚帆急航。茫茫大海之中,站立船首眺望的寬服高笠,長髯廣額的長者,就是再次被放逐的蘇東坡。

從這一天起,海南島有幸和這位大文學家的名字,聯結在一起。

此刻的瓊州海峽,煦風溫和,海鳥高飛,風帆獵獵,水天一色。東坡先生當然留戀著身後漸漸遠去的雷州半島,那裏大概還癡癡站立著,剛剛握別的弟弟蘇轍。但眼前雲水盡處的新天地,更吸引著他。盡管海南的一切,對他來講,無一不是未知之數。但詩人的情致不減,以那濃重的川中口音,吟誦著他幾天前寫成的,給他弟弟的詩。“九嶷聯綿屬衡湘,蒼梧獨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煙樹裏,落日未落江蒼茫。幽人拊枕坐歎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須紅頰如君長。莫嫌瓊雷隔雲海,聖恩尚許遙相望。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裏真吾鄉。”(《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

如果這樣一首憤激、抱負、意氣的詩傳到北方,恐怕又要讓那些再次流放他的中書省官員,一幫小人之輩,大大地感到失望了。他們以為他會厭棄這盡是蠻夷的島嶼,那彌漫的瘴氣疫癘,會讓他覺得活不下去。誰知他還未踏上海南島,已經燃起生活的欲望,打算從此永遠住下去,把這裏當作他故鄉了。

當初,他們攛掇皇帝,將他遠戍惠州,以為能挫折蘇軾的豪放不羈的膽氣,能摧敗他海內仰慕的文學聲名,能使他噤若寒蟬,銷聲匿跡,再也不能鋒芒畢露,所向披靡。誰知他很快適應了當地水土,根本沒把流放的逆境放在心上,“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情致更佳,詩興不減,佳作泉湧,文章尤健。這些在嶺南的筆墨,不僅抄錄者多,刻印者眾,很快傳入都城,流入禁中,一時間,“士大夫不能誦蘇詩,便自覺氣索”。那時,不但整個中國,都在詠讀他的詩篇,傳抄他的文章,甚至在都城開封住著的外國使者、商賈,來求學的朝鮮、日本、西域人,不惜重金收購他的書籍。

於是,那些整過他的官員們,臉皮發青,氣急敗壞。翻一翻《宋史》,當然也不僅這部史書,凡整人為業者,幾乎無一不是小人。若非小人,也就下不去手整人。而中國的小人,一旦手中有了權,沒有一個不是居心叵測地想法整人的。即使失勢旁落,也會挾嫌報複,隻要一息尚存,便咬人不止。因為整多了人,整久了人,整了一輩子人,整出來一種職業病,不整人,那雙手就發癢,那日子就過得不痛快。所以,他們發現東坡先生未被整倒整死,居然活得還挺自在,到處發表文章,經常出席飯局,書籍屢禁不止,仍有海外影響,就歇斯底裏起來,必然加大力度,更瘋狂地整人。

開封城裏中書省的小人們,坐臥不安,心煩氣躁,告禦狀,打報告,找了許多理由,再次將他發配海南。當他們簽發這份流放令時,肯定是竊竊私喜,心中暗笑。這下子,你蘇東坡的文學影響,將壓縮到最小範圍;而且,讓你在島上,生活無著,吃足苦頭。要你這位皇上都認為的“天下奇才”,不死也得剝層皮。

小人發出猙獰的笑聲,正直的人就要遭難了。

所有敢對大師發難的小人物,都有一種性變態式的施虐欲,而如果這個小人物同時又是也會舞文弄墨的作家和詩人,那病態心理便愈益的強烈可怕。“文革”期間,一些有聲望的老作家被押上台揪鬥,下手最黑最毒的,多是些不成氣候的三四流或不入流的作家,便是一個證明。蘇東坡的對立麵,從王安石起,到舒亶、李定、鄧綰以及等而下之者,也奇怪了,基本都可劃在文人之列。不過,他們是屬於文人型的小人,或小人型的文人,便多了一份平常文人所沒有的刁鑽促狹的齷齪心理。他們因為寫不出,寫不好,而手中握有權杖,便以此宣泄一己的私憤。休看他們在文學上較一短長時乏無力,在整人上倒頗有勁頭。所以,十年浩劫期間,寫作班子、大批判組,都用這些人當筆杆子,就是這個道理。你就看梁效、石一歌、朝霞之類,哪一個不是滿肚子壞水。

不過,他們能夠把蘇東坡發送到一海之隔的不毛之地,以為交通阻絕,音信不通,就可以把他從精神上摧毀,文學也就終結了。但小人們失算了,蘇東坡那不羈的獨立人格,洋溢的文學力量,以及在讀者心中的地位,決不是上峰命令能夠左右的,更不是瓊州海峽能夠阻隔的。對於真正意義的作家來說,天涯何處無芳草,隻要是有人群居住的地方,文學的生命力就不會衰敗,創作的源泉自然更不會枯竭。莎士比亞不得不聽命於伊麗莎白女王的某個侍從,達·芬奇也曾屈服於佛羅倫薩教堂裏的某位修士。曆史有時出現小醜指揮大師的場麵,不過注定的角色是不可替換的,小醜永遠是小醜,絕不會因為他淩辱過大師,他也會成為大師的。

但像蘇東坡這樣正直的,不肯阿附,也不肯向惡勢力低頭的大師,“忠規讜論,挺挺大節”(《宋史·蘇軾傳》),幾乎不可能不得罪小人。而小人之輩,無不具有侵略性,他們從來就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不滋擾生事,不無事生非,他們就不快樂。蘇東坡的一輩子,“為小人忌惡擠排”(《宋史·蘇軾傳》),幾乎都是在小人的圍攻中生存,而且,每一次都被這些小人加文人的對手們,打得落花流水,一敗塗地。蘇軾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固然造就了他文學的成熟,但也鑄成了他一次大獄,三次流放,妻離子散,背井離鄉的終身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