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樂將魏長卿引致偏殿內,並遣走了宮女,道:“陛下一會兒有話問你。”他沉默了片晌,複又壓低聲音問,“你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了建文之後一事?”
魏長卿微微愣怔,吳樂的問話裏多半透著萬曆帝的意思,於是,提著心膽,謹慎道:“在下隻是今日才知道這件事。”
吳樂的神色告訴了魏長卿,他並不相信這個回答,他隻淡然一笑,負手道:“賢弟可曾聽說過玄豹?玄豹霧雨七日不下山,隻伏於洞內潤澤其毛色而成其斑紋,等到大晴日再披著那身皮光燦燦的跑出來,卻在林中無法隱蔽了。欲蓋而彰,欲抑而揚,何其蚩也?賢弟一向聰明,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失了陛下的信任,賢弟認為可還有翻身之機?”
說罷,吳樂便撂下魏長卿一人,離開了偏殿。
檀香靜靜地燃著,魏長卿不知道那名自稱是建文之後的白麵書生怎麼樣了。他忽然想起白麵書生說的那句話——今日要下雪。這句話似乎是在對自己說的,是在提醒他什麼?可是在場的人也全都聽見了,他似乎也隻是做出了某種預言,而並非針對自己說些什麼。
魏長卿幾乎等到了傍晚,萬曆帝才移駕偏殿。魏長卿按規矩行了大禮,卻並不敢起身,宮內的爐子燒得很旺,粘滯在衣袖間讓人覺得渾身不自在。
“你認不認識那名棋士?”萬曆帝的目光深不可測,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苦澀的味道,這是長年服食丹藥所至。
“臣不認識。”
萬曆帝深吸了一口氣,道:“有侍衛說,那人在行刺之前和你說了一句話。”
的確,那句話很像是某種暗語,這也難怪萬曆帝會懷疑。
魏長卿回稟道:“那名棋士說,今日要下雪。”
萬曆帝似乎思考了很久是否要相信魏長卿的話,最後道:“你先退下吧。”
陸子逸曾私下和魏長卿聊天,說魏長卿在某些時候的確是個善於撒謊的人。然而善於撒謊的人有的時候也有諸多的無奈,因為他們無論是說真話的時候還是說謊的時候,表情和語氣實在沒什麼太大的分別,所以有時就算他們說了實話,卻還是讓人半信半疑。而魏長卿現在的處境應該說是倒黴透了,因為對他半信半疑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一國之君。
魏長卿離開偏殿,一名宦官向前施了一禮道:“魏大人,此次棋會大明棋士大破朝鮮棋士,陛下大悅,賜宴乾元殿,弈苑的人都候著呢,您也趕緊過去吧。”
陛下大悅。魏長卿苦笑,便隨著那宦官一路去了。一圍又一圍的宮牆仿佛要把皇宮包的密不透風,深宮,深宮,大抵如此。然而比皇宮更深的,是萬曆帝的城府。他還清楚的記的羽林侍衛將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一刻,如果那白麵書生不說自己建文之後,並且欲傷萬曆帝的話,那麼自己早就命喪黃泉了。
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老吳讓自己一定不能失去皇帝的信任,其實這份信任原本就不存在,又何談失去呢?隻是他是皇帝,是一個任何一個人連為什麼都不能問,便要效忠的人。此時,他有些理解徐靈化了,隻可惜他不是徐靈化,他需要皇帝賦予他的權力去查明父親之死的真相,而徐靈化需要的,不過是自由。
宮後苑秋色風景如畫,陸子逸隻捧著個琢紅玉的小碟喂湖中的錦鯉,白色的衣袖襯著清俊的麵容,映在水中仿若驚鴻照影。然而,陸子逸似乎絲毫沒有察覺指向自己後背的含光劍,隻是對著水麵忽然多出來的一抹身影道:“長姐怎麼還不出宮?還是說,我該叫你一聲雪妍姑娘?”
白麵書生放下了手中的劍,但是並未扯下麵具。陸子逸轉過身上下打量了白麵書生一番,笑著道:“長姐的易容術與周墨昀相比可遜色不少。單是這樣也就罷了,說自己是建文之後,又偏偏編出朱常浣這麼個名字。中字,以高瞻祁見佑,厚載翊常由為序,尾字以火土金水木的部首為輪回,這的確是大明曆朝皇帝的取名之法。然而這個取名之法,卻是成祖爺一脈的規矩。若真是建文之後,又豈會用成祖一脈的規矩來取名字?”
雪妍被陸子逸噎得一時說不出話,然而細細想來,他說的確是十分在理,遂平複了情緒,和然道:“之前給你送了多少回信,你還裝成個沒事人,我還以為自己錯認了。”
陸子逸微微低頭,負手而立,許久道:“昭和弈苑裏都是錦衣衛的暗哨,我若回信,便是害了長姐。況且我九歲那年,是柳老師父親自讓野雪大師將我領走,前往京城學習棋藝的,我也答應了他老人家,從此隱於鬧市,不問舊事。”
“咱們七老臣的陸家可沒有‘不問舊事’的規矩。”雪妍眉心微蹙,一副教訓家弟的口吻,“既然你不問舊事,那杵在這裏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