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沙灘(1 / 1)

世上最難理解的東西是沙子,或者叫砂子。沒見過沙子什麼時間被加工過,但比加工的還精細、還晶瑩、還茫然。

走在海邊的沙灘上,我除了自己的腳印什麼都看不到。捧起沙子,有一個聲音問我:沙子是什麼?

我不知道,這實在是最深奧而非最深奧的問題。

你可以把它的前身想象成一塊巨大的石英石,半透明,但還沒有透明到磨成凸透鏡片把陽光變成火種的程度。後來這塊巨石碎了,變成了沙子。問題是誰讓石頭碎了,碎得這麼均勻?

見到沙子,我知道我們不了解的事情多了。

沙子的前身可能是一顆星星,叫水瓶星,跟摩羯星頂牛旋轉,火星噴雲,落地為塵,變成了地球的沙子。

或者有一位遊戲的天星,捕捉其他的小星按在地上研粉。他手裏有一個篩子,網眼像沙子那麼細,星粉漏到人間。

我走過沙灘,感覺走在別人的東西上,像什麼灑了,而我們管它叫沙子。沙子時時挑戰人的觀念——它沒有主次、沒有首尾、沒有營養、沒有矗立。沙子挑戰人對秩序與偉大的膜拜,已無表情。

人幸運自己的體積比沙子大,人如果小似真菌,看沙子就看到了玲瓏的玉山,宮殿疊加,巍峨入雲。真菌的人在沙粒的水晶宮中穿行,看到折射的虹霓像老者的花鏡。在海灘的沙子底下,聽浪頭如白衣憲兵搜捕海的腥味,水滲半尺,沙子留下泡沫的帳篷。

在沙子的宮殿裏穿行,便於領會詩詞意境。“亂石崩雲,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蘇軾原本是寫沙的世界。我小時候拿放大鏡看沙子,企圖在沙子的石壁上找到幾個字。“文革”初,人說長篇小說《歐陽海之歌》封麵畫裏藏一幅反動標語,我沒看出來,轉向沙子裏尋找,無。放大鏡太小,看到的沙子像皮凍一樣。

如果沙子生長,每年長一點點,每粒沙子長得像白菜那麼大,人們開始喜歡沙子,每人搬一塊回家漬酸菜。

沙子來自外星。沙子被古埃及人用來測量時間,沙漏搬運時間隻留下沙子匿名的臉。沙子代表虛無。沙子是水和生命的反物質。沙子仰觀雲飛霧散。沙子喻示以前或以後的史前時代。沙子是滔滔奔湧的石頭河流,暗示自己是某一種水。兒童喜歡沙子,母雞和駱駝喜歡沙子。沙子的浪花在風裏。沙子是大自然的形態之一。沙子這個名起得不怎麼好。沙子是自然界最大的疑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