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露水的信(1 / 1)

不要踏著露水,

因為有過入夜哭……

——阿壟《無題》

這是“七月派”詩人阿壟寫於一九四四年的詩。

白茫茫的露水,在秋季尤為蒼涼。我在罕山腳下的月夜,見山坡的草尖掛一片露水,每一滴都流露決絕的蒼白。大地如同哭過,為了草木凋零。我在落葉鬆的針葉上走,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心裏想,露水究竟是什麼呢?

我現在也不知道露水從哪兒來,好像每株草身上藏有一口井,汲水捧在手心。給誰喝呢?按說,這是送給小鳥和螞蚱的飲品,但誰也沒見過小鳥趴在草上喝水,螞蚱、螳螂、蟋蟀們好像都不喝水。從生理學說,具備血液的哺乳動物才飲水,腸道吸收水分補充血液。螞蚱有腸子嗎?它們並沒有血。人們慣常把含有血紅細胞並在血管裏運行的體液叫作血。血的第一個功能是運送氧氣與排出二氧化碳,這是對有肺葉的生物而言,螞蚱沒這些東西。

人童年和老年淚水的比重都不同。淚水從兒童眼裏湧出,化為一滴淚在臉蛋掛著,如露珠那樣飽滿。我冒昧揣想,兒童淚水的水分子結構或與成人不同,屬於大分子,聚成團而不破,與露珠仿佛。而成人的淚,特別是老年人的淚流下來散在臉上,化了,見不到珠。人老了,連淚水都出水貨了麼?散掉的淚是小分子結構,鈉含量高,流得快。成年人流淚,隻見他們用手抹,見不到淚水,說話鼻腔堵塞,鼻腔無共鳴,這是真哭。電視劇演員用眼藥水假哭,一聽聲音就聽出是贗品哭。而兒童是另一番情景,號啕的同時傾訴,鼻腔照樣共鳴。兒童厲害呀,他們大滴的淚水多麼真摯。

露珠掛在草上如同掛不住,但還在掛著。草為能抱住這麼一團水而昂然,它們昂然有理由。拿人來說,沒有盆,沒有碗,你能抱住一團赤裸裸的水嗎?不能,人抱不住水。如果哪天見到露珠滿身的人,估計他已得道成仙了,可寫入《本草綱目》。

水在人的細胞內也是一顆顆露水,被細胞膜包著,鉀和鈉承擔細胞壁的水平衡,不要癟了,也不要脹破。從比重說,把人看成是水做的沒說錯,水占到人體百分之七十以上。人臉生皺紋是皮膚水代謝出了問題,皮薄了才生皺紋。然而多喝水並不能直接喝進皮膚裏。人空腹飲水,三十秒進入腸道,多餘的水全被排出。人類皮膚的水分靠脂肪(油性)來平衡,油性少了,水也少了。你看不到一個老年人對著鏡子擠粉刺,他的皮膚與內心已經沒有多餘的脂肪與情感化為粉刺,油少了。年齡控製人的一切。

我的曾祖母曾說露水是月亮給太陽寫的信,夜晚掛草上,太陽早晨收走。曾祖母努恩吉雅給我講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不知是她的創作還是民間傳說。

月亮給太陽寫了什麼?我問曾祖母。

哎呀,信裏麵什麼事情都有。曾祖母回答我。誰家丟了羊、貓幹了哪些壞事、蛤蟆幹了哪些壞事,月亮都要告訴太陽。

人能看懂露水的信嗎?

她說:甘旗卡地方有一個說書的人專門看這些信。這個說書人叫龍台,他把露珠拿到嘴裏嚐一下,就知道信的內容。

他比太陽先知道信的內容?我問。

對的。曾祖母說,但他不是太陽,知道了也沒用。龍台從露水裏知道了許多藥方,可以治好門牙中間的縫。

這是譏諷我。我兩顆門牙中間有縫,這是我特意用一分錢硬幣別開的。有了縫,含一口水從牙縫中可以滋出一米遠,衝跑牆上爬的螞蟻。聽曾祖母這樣說,我猜露水裏有信是她的即興創作,相聲術語叫“現掛”。

再說阿壟,他本名陳守梅,杭州人,黃埔軍校十期畢業生,曾做中共地下工作。一九五五年受胡風案牽連下獄,一九六七年病死獄中。《無題》結尾寫道:

我們無罪,然後我們凋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