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柳樹低著頭長高。”
這話像拉開一個簾子,或者說射進一束光,讓人看清了一些東西。柳是一輩子低著頭生長的樹,連柳條也垂向地麵,而不是伸向天空。柳樹一輩子低頭在看什麼?原來是看自己的兒女。
柳樹的兒女多到數不過來,樹要牽掛每一根,隻好低頭看。豐子愷也是低頭俯察的人,他留心孩子,他的畫作和散文裏多見他小孩的趣事。豐子愷筆下的阿寶、瞻瞻,留給人間多少美好。豐子愷的畫多多少少掩蓋了他的文名。現代作家中,他寫孩子寫得最好。他的幽默居於魯迅之後,排在其他作家的前麵,比林語堂、梁實秋深味。
有人說拍電影是遺憾的藝術,最遺憾的莫過於成人不曾觀察孩子的成長,他們的成長比電影更藝術。為人父母,如果從孩子降生就開始觀察他,看他爬、走、學語、打鬧、上學堂,會看到一片連綿深廣的美,比看什麼風景都感人。美學的審美範疇,不外真誠、純潔、天真、幽默、單純和熱忱等等,這些美在孩子身上畢露無遺,比任何書和電影都豐富。
一個低著頭看自己孩子成長的人,他的臉一定生動、友善,人有幽默感。因為他有一個孩子做老師,教他生動、友善與幽默。成年人的心靈越來越板結、僵化和虛偽,唯一的良藥是向孩子學習。泰戈爾說:上帝等待人們在智慧中回到童年。
沒錯,泰戈爾發現了童年的美好——包括生動、友善、幽默。回到童年的路徑是智慧,智慧是什麼?是愛。孩子的心靈裏裝的愛太多了,多到四溢。孩子們睜開眼睛就考慮小鳥、小花和白雲。花鳥和白雲冷不冷,需不需要幫助?孩子們大把揮灑著愛,愛並沒減少,而他們因此可愛。花草、小動物和美的東西受到損壞,孩子隨時灑下大顆的眼淚。除了上帝,哪有像孩子這麼博愛的人?孩子們智慧充足,成人見到孩子不自覺慚愧,不為自己的虛偽臉紅,也是一件極大的怪事。
西方宗教說人應該謙卑,中國的道家告訴人從謙卑中得到好處,而人其實最難謙卑。處低下者自然恭順,一旦得勢就要昂然,正是“王莽謙恭未篡時”。人自己也分不清趾高氣揚與揚眉吐氣是不是一回事,這兩種情態實在不是兩回事。如果沒有博大的悲憫情懷,沒有百煉鋼化繞指柔的修養,身居高位而又謙卑者,古今都少見。老子稱:道法自然。自然界成熟的穀穗和向日葵,哪一株不低著頭。成熟和母性是同義詞。植物從收獲開始向大地躬身致謝,替它們的孩子向造物主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