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處再看這片荷花,像見一隊迎親的隊伍:荷花騎馬坐轎,在一片綠葉的擁簇下,涉江而來。我覺得紅花、圓葉、綠葉都是民間故事的題材,仿佛荷花比別的花更有故事,要不然,荷花怎麼會騎馬坐轎?它高高在上,左顧右盼都是漣漪。
栽種葡萄的人雙手伸向葡萄,像給產婦接生。他踩在高高的凳子上,手上的靜脈隆曲,像通向葡萄身上的細小的河流。
這雙手被陽光曬得褐紅。手伸向葡萄時,入覺得他的手的內部不再是骨頭,而有葡萄嫩綠的肉和汁液。手把汁液輸給了葡萄,或者葡萄把肉和汁水輸進了他手掌。
每一串葡萄都是倒懸、甜蜜的金字塔,我喜歡看小孩把葡萄摘下丟入(不是送進)嘴裏。他們一定嫌自己的嘴小,不然可以一下丟入二十粒。甜在孩子們的舌麵上泛濫成災。
是誰讓葡萄長成倒懸的金字塔?葡萄粒的排列好像包含著深奧的數學道理,這個道理隻能來自陽光。我們僅感到陽光的溫暖與酷熱——這是就它輻射的紅外線與紫外線而言,人類還沒從皮膚上領悟陽光所包含的甜(糖)的道理,讓青草變綠以及讓花變紅的道理,更不了解陽光裏麵代數與幾何學的道理。人類沒有陽光的解碼器。
我不止一次想到,葡萄就是精靈,它比山楂和棗更像水果王國的精靈。它們水晶般的紫,如綠玉蒙一層白霜。它們一粒又一粒擠在一起,如看戲的黔東南婦女。它們沒有枝,隻有藤。透露它的精靈底細的是釀酒,如特朗斯特羅姆所說——一瓶才華橫溢的白蘭地。
葡萄酒何止才華橫溢,它像絲綢一般流淌,像栗子一樣暴躁,像詩歌那樣彼岸,像密探一樣難以捉摸。紅酒,是葡萄的轉世靈童。葡萄裏的陽光在酒裏變成月光,完成了中醫師常說的陰陽轉化。葡萄的須如蛇吐出綠色的芯子。葡萄,誰說你不是精靈?《西遊記》裏為什麼沒寫一個葡萄精呢?這是吳承恩的失誤。
人說,葡萄不僅吸納了天空瀉下的陽光,還吸納了更神秘的從海平麵反射過來的陽光,後者把葡萄粒的底部催熟。如眼珠一般的葡萄肉透過紫色的胞衣看太陽,看它從東方升起,變為傍晚的夕陽。葡萄覺得太陽是一粒起火的葡萄,它的上升、降落不過是為了與葡萄對視。
雨後出現月亮的夜晚,葡萄在寬大的葉子下偷偷發光,那是雨水流過時葡萄粒在眨眼。秋天,葡萄的白霜上留下人的指紋。在安塔盧西亞收獲葡萄的季節,釀酒廠的工人在大池子裏赤腳踩踏葡萄,稀爛的紫色汁液沉沒他們的雙腳。他們的腳多快樂、多罪惡,腳因為沒有舌頭而遺憾。最高興的是那些兒童,他們光著身子在葡萄汁肉裏奔跑、打鬧、尖叫,被別的孩子推倒在紫色汁的海洋裏。人間的享受數不完。
種葡萄的人隻知道世上一樣東西——葡萄。他們看葡萄、拎著葡萄、用手托著葡萄,葡萄裏藏著他們的口水。他們把葡萄皮像小帽子那樣包在手指上,他們的臉最後像葡萄幹那樣起皺,還是沒明白葡萄到底是什麼,它們為什麼甜?為什麼一粒挨著一粒?為什麼是倒懸的金字塔?為什麼釀成才華橫溢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