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養蜂人(1 / 1)

當城裏人為夏夜的溽熱輾轉反側時,養蜂人早在星月之下的窩棚裏蓋著被子入睡了。風把露水的涼氣收入山穀,三伏之夜,涼可砭骨。在城裏所謂桑拿天的早晨,養蜂人於黎明仍然披一件薄棉襖。人多的地方發熱的是人,人少的地方清涼來自草木。

早晨的白霧退去,茂密的苜蓿草裏露出蜂箱的隊列,褐色的木頭被露水打濕。蜜蜂等待陽光照亮山野之後才飛出箱子,露水打濕了花蕊,蜜蜂下不了腳。露水幹了,太陽把花曬出了蜜香。

養蜂人戴著網眼護簾的鬥笠,開始放蜂、取蜜、換蜂蠟,蜜蜂成團飛在空中。齊白石畫蜂以清水暈染蜂翅,每每說“紙上有聲”。對蜜蜂小小的體積而言,它發出的噪聲相當大,跟小電風扇差不多。嗡嗡之聲和李姆斯基一柯薩科夫的《野蜂飛舞》並無二致,野蜂的翅鳴更大。

養蜂人穿的衣服並不比麥田稻草人身上的衣服更講究,比草木的顏色都暗淡。在山野裏,勞動者比草木謙遜。山野是草木的家,人隻是路過者。沒人比養蜂人更沉默,語言所包含的精致、激昂、偽詐、幽默、惡毒和優美在養蜂人這都沒有了,語言僅僅是他思考的工具,話都讓蜜蜂的翅膀給說完了。

養蜂人從河裏汲水,在煤油爐上煮掛麵,沒電視。我一直想知道十年不看電視的人是什麼樣子,他們的心智澄明。電視裏麵即使是最莊重、最刻意典雅的節目,也是造作的產物。電視對一切都在模擬,不僅新聞在模擬,連真誠也是模擬和練習的產物。而養蜂人一生都圍著蜂轉,心中隻想著一個字:蜜。

天天想蜜的人生活很苦。他們被露水打濕褲腳,在山野度過幽居的一生。他們知道月上東山的模樣,見過狼和狐狸的腳印,紮破了手指用土止血,腳丫縫裏全是泥土。他們熟悉蕎麥地的白花,熟悉棗樹的花,熟悉青草和玉米高梁的味道。他們身旁都有一條忠誠的老狗;他們把一本字小頁厚的武俠書連看好幾年;他們賺的錢從郵局飛回老家;他們不懂流行中的一切時尚;他們用清風洗麵,用陽光和月色交替護理皮膚;他們一輩子心裏都安靜;他們所做的一切是換來蜜蜂釀的、對人類健康有益的蜂蜜。

媒體說,幾乎所有的蜂蜜都是假的,用白糖和陳大米加化學添加劑熬製而成。

可是蜜呢?蜜去了哪裏?沒人回答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