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霧的時候,紅嘎魯湖像被棉花包裹起來了。草地邊緣出現鵝卵石時,前麵就是湖水。湖水藏在霧裏,好像還沒到露臉的時候。霧氣消散,從湖心開始,那裏露出鳧水的白鳥,漣漪層層蕩過來,在霧裏清路。霧散盡,我見到湖邊有一匹白馬。
白馬從霧裏出現,近乎神話,它悠閑地用鼻子嗅湖邊的石子,蹄子踏進水裏。我覺得,剛才散去的白霧聚成了這匹馬,它是霧變的神靈。馬最讓人讚許的是安靜,它似乎沒有驚訝的事情。低頭的一刻,它頸上的長鬃幾乎要垂到地麵。
它是牧民散放的馬,會自己走回家。我走近馬,它抬起頭看我。馬的眼神仿佛讓我先說話,我不知說什麼,說“馬,你好”,顯得不著邊際,說“多好的馬呀”,虛偽。馬見我不說話,繼續低頭嗅水浸過的石子。馬默默,我也隻好默默。人對真正想說話的對象,比如山、比如樹、比如馬,都說不上話來。等我走到高坡的時候,馬已經徜徉在白樺樹林的邊上。它用嘴在草尖上劃過,像吹口琴,我估計是吸吮草尖上的露水。馬的身影消失在白樺樹林,一個眼睜睜的童話蒸發了。那些帶黑斑的白樺樹如同馬的親戚,是馬群,一起走了。
牧民香加台的孩子盎嘎(盎嘎,蒙古語的意思是孩子)十二三歲,他給馬編小辮。香加台有一匹白馬、一匹帶亞麻色鬃毛的棗紅馬。盎嘎給棗紅馬編六個小辮,垂在頸上如同歐洲古代的英雄。盎嘎把棗紅馬頭頂的鬃發編成一個粗榔頭,像一錠金頂在頭上。我管這匹馬叫“秦始皇”,盎嘎說“始”字不好聽,像大糞,他管這匹馬叫“火盆”。
火盆走起路來筋肉在皮裏竄動,麵頰爬滿粗隆的血管。一天傍晚,才下過雨,草尖反射夕陽的光,盎嘎騎這匹棗紅馬奔向西邊草場,白馬並排跑。
兩匹馬奔向落日,讓我看了感動。落日的邊緣如融化一般蠕動,把地平線的雲彩燒沒了,隻剩下玫瑰色的澄空。馬匹和盎嘎成了落日前麵的剪影,他們好像要跑進夕陽之中。最終,馬站下來,風吹起它的鬃發,像孩子揮動衣衫。
盎嘎牽著兩匹馬回來時,天空出現稀稀落落的星鬥,夜色還沒有完全包攏草原,天空一派純淨的深藍。馬兒走近了,白馬在黑糊糊的榛柴垛邊上站住腳,如同一朵白蓮花。馬竟然會像白蓮花?我奇怪於這樣的景象。大自然的秘密時時刻刻在暴露,露出旋即收回。我走近他們——火盆、白馬和盎嘎,他們變得平凡,各是各,隻有盎嘎手上多了一朵白野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