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那是一個出奇顯怪的夜晚。

那天是七月初一,一個漆黑漆黑的無月之夜。沒有月亮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嚴嚴實實將村子包裹起來的燠熱,是趁著燠熱瘋狂作案的蚊子跳蚤。這樣的夜怎麼熬呢?我隻好像前些個夜晚一樣,去村外麥場上“攀夜”。

“攀夜”,是我們那個地方的人在夏天常說的一個詞兒。意思是那夜就像崎嶇難行的山路,要一點一點地攀,一段一段地攀,不知要出多少汗,丟多少血,脫多少皮,失多少眠,才能終於爬到一段有日光照耀的白天。

我們村男人們“攀夜”一般都到麥場上。鋪下滿是汗餿味的蓑衣,脫光又臊又臭的褲乍子,然後或坐或躺。我們那時都沒有褲頭可穿,終日隻穿一件叫作褲乍子的短褲,所以將褲乍子除去,每個人的身體都呈現出三段式:上截黑,下截黑,中間卻有一段白——那是褲乍子抵擋了盛夏陽光所取得的成果。而這段白也不純粹,一些愛搗蛋的人會相互打量著說:“操,怪好的一條白褲乍子,當中怎麼補了塊黑補丁!”如果是無月之夜,麥場裏是看不到人的,人們模模糊糊隻見到這種有缺陷的白褲乍子或靜或動。當然,也有一些白褲乍子不帶補丁,那是一些沒有長大的兒貓蛋子。

“攀夜”,是十分艱苦的。如果有風還好一些,蚊子們被刮得飛不起來,人們躺在蓑衣上,任山風吹得渾身毛動,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夢鄉。一氣睡到天色微明,這才將褲乍子穿上,將蓑衣夾在腋下,蹀蹀躞躞回到家中。如果是無風或微風之夜,那人們就遭老罪了,兩隻手劈劈啪啪地忙個不停,也抵擋不住蚊子的四麵進攻。聰明一些的人用棉單從頭到尾將自己蓋起,而蚊子隔著布照叮照咬,讓人白白捂出一身臭汗。這麼打打罵罵,終於折騰得困乏了,實在需要睡過去了,索性學如來佛以身飼虎的故事,對蚊子大發慈悲,讓它們吃飽喝足,快快飛回草叢安歇。

即將這樣,男人們也不願在自己的家裏睡。我們池家莊子的房屋沿襲古製,怕讓人偷看去私密,沒有一家敢開後窗,所以在酷暑中就不折不扣地變成了蒸籠。這蒸籠是留給女人的。她們雖然在晚飯後可以到家門口涼快一會兒,可以將領口鬆開一個或兩個扣子,年老的人甚至還可以裸著上身躺在蓑衣上,但一到夜深她們必須回到屋裏去睡。她們關了院門,閉了門窗,即使將那麥桔扇或芭蕉扇搖出蜂翅一般的頻率,可身上的汗還嘩嘩地流,毛孔還啪啪地炸,痱子還大片大片地成熟。好容易攀到黎明時分,屋裏的熱量減輕一些了,可以迷糊一會兒了,可是男人們卻從麥場上回來了。這些三條腿的貨,不是在院裏忙忙亂亂鼓搗出動靜,就是撲到床上再把她們榨出一身汗水,反正讓她們無法安睡。所以說,攀上幾十個夏夜,除了氣血旺盛的姑娘,池家莊子的女人一個個都是麵黃肌瘦,蔫兒巴唧。

再接著說那個出奇顯怪的夜晚。

那天晚上我到了麥場上,那兒已經橫七豎八躺滿了老老少少的男人。我沒有到他們中間去,而是遠離大夥,躺到了麥場的一角。放在五年以前,我是絕對不敢這麼做的,因為我怕山上的狼下來,悄悄地遊蕩到這裏咬斷我的喉嚨或我的男根。雖然這兩幾年山上的樹少了,但狼還是有的,至今還能在半夜裏偶然聽見它們從山裏發出的嗥叫。但我現在卻完全戰勝了這種畏懼。靠什麼呢,靠的是愛情的力量。

我想獨處一隅,安安靜靜地思念一個人。

那人叫池明霞,和我同歲,都是二十一,我們正在偷偷戀愛。記得上中學的時候,有的同學搞對象,整天神魂顛倒神經兮兮,我在旁邊看了還暗暗發笑。沒想到輪到自己搞了,這事兒還真是把人折騰得不輕。也不知怎麼搞的,反正是走著坐著,睡著醒著,忙著閑著,飽著餓著,眼前都晃動著她的影子。她露著小白牙向你一笑。她眨著小毛毛眼向你一瞥。她那小辮兒一甩。她那小腰兒一扭……美姿嬌態,纖形麗影,無時無刻不向你重現著,生動著。有時候甚至不用這些影像出現,隻要在心裏喚一聲“池明霞”,那根心係子就會忽悠一下,仿佛要突然斷開,讓心飄飄悠悠墜入一口深不見底的蜜池。

夜晚的思念更是難以形容。我隻要眼前晃起池明霞的影子,回想起和池明霞之間為數不多的密切接觸,那我的身體就不可救藥了。熱灼,亢奮,昂揚,久久久久。經常是眾人拍擊蚊子的聲音漸漸寂寥了,或粗或細的鼾聲此起彼伏了,麥場邊樹葉子上的露水叭達叭達往下滴了,我還在那裏暗暗燃燒著自己。我知道這樣不好,我知道我老是這樣不睡,明天就沒有足夠的體力與精力去生產隊裏幹活兒。在這種時候,我隻好去做一件羞於告人的事情,讓那股對於池明霞的思念噴湧而出。否則,我是難以入睡的。那天晚上我便做了。

本來想,酣暢淋漓的痛快之後肯定是酣暢淋漓的睡眠。然而沒有想到的是,盡管那條孽根已經疲軟,但我的大腦、我的神經卻依然興奮著,讓我耿耿難眠,過了一兩個鍾頭還是沒有睡著。這時我已經完全沒有了情欲,而沒有了情欲的失眠在我是十分罕見的。近幾年我記得隻有兩次,一次是得知大隊書記池長耐已經許諾讓我去上大學;一次是知道了我姐和池長耐之間的醜事。那兩個夜晚,我幾乎都是通宵未眠。這兩個夜晚也說明,我如果嚴重失眠,都是有明確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