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午後,在我正給池明霞的畫像上色的時候,大隊書記的老婆蘿卜花突然給我們一家送來了恥辱。
蘿卜花其實叫鈕二花,因為她的左眼瞳仁上長了一塊雲翳,像一朵白白的蘿卜花,於是得了這個綽號。蘿卜花腋下夾著幾件衣裳,帶著滿臉的汗水與憤怒走進我的家門,站在院裏說:“這是戶人家呢還是牲口圈?是人家的話就趕緊吭聲!”
我一聽這話,探頭看看她這架式,頭皮“嗖”地一麻,拿筆的手便簌簌發抖了。
我知道,我姐肯定又出事了。
爹娘的反應比我還快。爹急忙跑出去把院門關緊,娘則陪著笑臉將蘿卜花往堂屋裏拉:“他表嬸子來啦?快到屋裏坐坐!”
蘿卜花卻不進屋,她站到院裏的桑樹蔭影裏,將兩腳一跳罵道:“我坐你祖奶奶的腚!你閨女幹果園就幹果園,上邊來個脫產幹部,你閨女就哆嗦著騷腚往上湊!她辦完了飯還不走,還要勾搭俺家老池,叫老池日她操她……”
我聽明白了。今天上午是公社來了人,池長耐叫我姐去辦飯,等到公社的人走後他們胡搞,叫蘿卜花抓住了。
我娘企圖為我姐辯解:“他表嬸子,你說俺家胰子怎麼著,你看見啦?”
蘿卜花說:“你還不信?不信你看看這是啥!”說著,她將腋下的衣裳抖開,拿了其中的一件扔到我娘的臉上。
那是我姐的褲子。
我娘立即麵紫如醬啞口無言。
蘿卜花又將我姐的褂子扔到我娘臉上。
緊接著,我爹挨了我姐那條腰帶的一擊,上麵的鐵卡子立馬將他的額頭砸出血來。
我見事態嚴重,急忙走出去想阻攔一下。哪知蘿卜花將手裏僅剩的花褲頭一下下抽起我的臉:“都怪你都怪你!你個雜種羔子,你想上大學,就拿你姐換呀?”
我姐那褲頭又潮又臊,味道實在難聞。我招架不了,隻好抱頭鼠竄,跑到我的屋裏將門緊緊關上。
蘿卜花用腳一下下踢我的門,嘴裏罵個不停。我娘拉住她道:“他表嬸子,俺家胰子不是人,你就甭跟她一般見識了。你回去消消氣,等我把她領回來,看揍不扁她!”
蘿卜花說:“我要不是照顧到影響,怕池家莊子沒人領導不行,我就拿刀把他們兩個一起剁了!”說罷,她就轉身走了。
聽她走遠,爹對娘說:“你還不快去送衣裳?”
娘咬著牙根說:“丟死了!丟死了!俺沒有臉去!”
爹擦著額頭上的血說:“丟就丟唄。想想喜子,不忍著點兒咋辦?”
娘聽了這話再沒吭聲。她一邊流淚一邊收拾了姐的衣裳,團成一團抱在懷裏,邁著萬分沉重的腳步出了院門。
我坐在西屋裏,簡直是萬箭攢心。想一想我姐和池長耐在大隊部裏幹的事情,想一想我姐現在光著身體蹲在大隊部裏的情景,再想一想村裏人知道了這事之後的輿論,我隻想找個老鼠窟鑽進去,再也不要出來。
我又想起蘿卜花罵我的話:你想上大學,就拿你姐換。
這話讓我羞愧欲死,真地羞愧欲死。因為蘿卜花說的是事實。
自從一九七一年開始,上大學不用考,是由村裏推薦的,村裏叫誰去誰就去。不過大學生名額極少,池家莊子全村兩年才能分上一個。頭一個去的是池為芬,是書記的堂妹,去省城上了二年醫科大學,現在已經在六十裏外的明屯公社醫院穿起白大褂了。第二個去的是葉從真,是書記的姑家表弟,他上的是北京廣播學院,現在已經分到省廣播電台當起了記者。去年是第三個,書記的兒子池學蘇剛好畢業,他便去了上海師範大學。
還在我沒畢業的時候,我爹就整天嘟噥:“咱家八輩子沒出一棵蒿子,得好好巴結著書記,叫喜子也去念個大學。”娘說:“咱跟書記不親不近的,能輪到咱?”我姐卻說:“那說不定,事在人為嘛。”
我們池家莊子是個有一千六百多口人的大村,每年的高中畢業生有十幾個,每兩年才有一個的名額便導致了十分激烈的爭奪。與書記血緣近的靠血緣,沒有血緣關係的就施展別的手段。明年也就是1977年的那個,書記已經答應給池愛蓮了,因為他們兩家沒出五服。1979的那個,書記則讓葉從林去,據說他家曾借給書記好幾百塊錢,以供書記的兒子在大學裏零花。五年後也就是1981年的那一個,原來一直沒有確定給誰,沒想到今年正月裏的一天,我姐被抽調到大隊部給上級來人做飯,晚上回來說:“行啦。再過五年,喜子去上大學吧。”這消息讓我們一家驚喜不已,都問我姐是怎麼回事,書記怎麼能看上咱家了。我姐說:“看上就看上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