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東城看看褚紅,卻目無所見地越過她,自顧說著他的:“現在回想起來,她的手指又粗又短,冰涼僵硬,比例不夠勻稱,像一個失敗的石膏質手模。我……聽說,許多人正是笑話這一點,說我選了一個很平庸的、不值一提的女人,而且隻是她的手。”何東城停下來看看周師,周師這時一點沒有笑,表情反而像是有點震動。何東城於是自己笑了笑,“可是這一點都不重要。因為她根本就不是她本人,甚至不是任何一個具體的女人。她隻是一個象征,必須呈現和參與進來,以她的手。這是當時當地的必然性,一個必然性你們明白嗎?”
可能是屋子裏煙霧太重,葉羽好一陣透不過氣,她感到大腿根部很緊張,腳尖似乎都被拉直了。她不想與周師或褚紅的目光相觸,更不敢看何東城。她突然對屋子裏明亮的燈光感到厭惡。真應當提前關掉一圈燈的。
“孤獨的小飛機在衛星雲圖上繼續下墜,翻滾的太平洋如黑暗的懷抱承接於下。所有的人都在睡。隻有一隻女人的手,在精微的局部勞動中耐心地陪伴著我。”何東城麵色蒼白,嘴唇發幹,可態度十分莊嚴,“我從來沒有感受到那麼純正的性欲和激情。我真感激她。”
“感激?就算她後來那樣鬧騰?切,她完全是裝睡嘛!而且,她不是答應私了的?你都賠了她那麼多錢,為什麼還全世界都知道了?她辜負了你的信賴!本來這都還有點浪漫的呢!”褚紅一連串地替何東城抱怨,怪那個女人太不夠意思、太土了吧嘰,好像忘了畢竟是何東城非禮在先。
“我……感激她當時堅持裝睡,一點沒有驚動我。整個過程很完整、很妥帖。”何東城心平氣和,“事情後來的部分我就不說了,反正你們也大概知道,有點失控,我完全成畜生了。不過也沒關係,這些對我都是有意義的。”
葉羽心裏先是怦怦急跳,繼而又慢下來,慢得比正常還慢。從何東城這一段坦白來看,傳言的大部分細節都是真的,而何東城其實也並無什麼特別的解釋。她內心突然十分的空洞,如滾過一陣亂石。她試圖理解何東城這孤獨的、激越如閃電的性欲,卻又感到高山大河般的隔閡——不,不是隔閡,而是另一個方向的似曾相識。
褚紅的表情還是憤憤然,沒心沒肺地:“哼,要換作是我!”
周師單調地笑了兩聲,在沙發上挪挪身子,沒想好說什麼。而這種氛圍之下,一旦錯過一個發表評價的時間點,就不太好再開口了。包括葉羽,她咬著嘴唇,猶豫著,也隻是沉默。
客廳裏一片寂然,隻有何東城“那個事”裏的細節仍如微電影似的懸浮於空,連桌上的茶水都在默然回味著,並在回味中變溫、變涼,然後冷了。
何東城看來並不期待什麼反饋,他節儉地有滋有味地抽完手裏的煙屁股,以打開另一扇窗戶的新語氣說道:“回國後這段時間,靈感突降,有如神助,多少年沒這麼好過了。我索性搞了個係列,主要是死神與人交纏的瞬間,估計市場上不太會有人要,但真是好東西啊,絕對可以陪我沉到太平洋的好東西!我大門都不敢出,就一心一意地弄它們。”
“這麼說,你真是在家搞創作呢!我們真替你白擔心了。我看,這偉大的創作激情真該拜飛機上的鄰座女人所賜吧?”葉羽笑眯眯的,表示替何東城高興。
何東城聽出葉羽的反諷,他飛快瞥她一眼,似在祈求理解卻又不抱什麼希望,有些作難地捏著自己的關節。他的手粗糲灰白,如同幹腸,好幾個指甲都有些外翻,看來這三個月真是下狠功夫了。何東城半垂下頭,如同自語:“我一直迷信荷爾蒙與創造力的關係。可是新鮮、充沛的荷爾蒙有多難啊,對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它不是節省出來的,也不是能保養出來的。這次的事,對我來說,絕不僅僅是那個女人或她的手,而是我重新找到了惡之花,找到了矛盾重重與艱難險阻,重新聞到了絕望荷爾蒙的刺激性氣味,我真欣喜若狂啊。”他抬起臉,左手握成拳頭,“我必須緊迫而珍惜地抓住!因為它們一轉眼就會過去的,很快我又要四平八穩、氣定神閑,他媽的像個活死人了!周師,就是你剛才說過的那樣。所以那個女人,我隻記得她臉蠻大的,我真的感激她!是她解救了我,前麵的順從,以及後麵的羞辱,通通都是好事。這三個月,我感覺真牛,絕對賽過畢加索!賽過羅丹!”何東城揮舞的拳頭裏有著既得意又痛楚的癲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