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40號約定的時間,她來到電影院附近的麥當勞。
計劃是這樣的:他送兒子到麥當勞然後離開,由她接著陪他兒子一起吃快餐,然後兩人一起看電影。票已買好,在他兒子的背包裏。他特別說明,電影是兒子看過多遍並樂於反複觀看的科幻片,他會很安靜。電影散場,40號就到電影院門口來接兒子回去。
這安排簡潔大方,並無令人不適的成分。她認為40號已預先調低了對她的某種期望。她不領情:性質還是一樣的。
卡座最裏頭,遠遠的,她輕易認出了他兒子,或者說,認出了學生時代的40號,多麼懶惰的造物主呀,太酷似了,包括額上的青春痘、微微聳起的肩膀。她冷不丁岔神了,腦子裏像有個長長的滑滑梯,哧溜一下地甩到了過去,她看到幹巴、乏味的自己,正毫無把握地去趕赴一個明顯高攀的約會……天,這聯想真夠抽風的,她跟40號壓根兒就沒什麼,事實上,整個大學期間,她從未有過任何約會。她心底一陣哀傷,並更加湧上某種憤然。她需要調整一下自己,遂轉頭從洗手池那裏繞了一個圈子,迂回地向卡座靠近。男孩正低頭在桌子上劃拉著,背包沒有拿下,桌子上已經擺好了一堆吃的喝的。
她坐到男孩對麵,屁股下的椅子熱乎乎的,顯然40號剛剛點好餐離開,也許這會兒正站在街對角,拿報紙什麼的遮住臉。她感到後背一陣灼痛,四肢發硬。
“等了有一會兒吧?”照40號的提醒,她喚他的小名兒。沒有反應,額上一大叢青春痘衝著她。她敞開外套,露出項鏈,如果加上耳環、工藝戒指、水晶手鐲,亮閃得簡直像百貨櫥窗了。她甚至可以在脖子上掛好幾串鏈子、同一隻手上戴好幾個戒指——她有的是這類真真假假的玩意兒,一到大小節日,哪怕是不相幹的重陽節,她都能賭氣般地添置上一大堆,一個比一個亮閃。某種程度上講,這男孩子能看中她,也算是知音了。她冷冰冰地自嘲。
男孩還在紙上劃,隔著桌子看,紙上是一團亂麻——這就是40號所誇耀的線路圖?還比例準確?她伸出手去,隨便指著,“這條線,通往哪裏?”
“去象波烏嘟。”男孩擰起脖子,抬頭看她,或者說,看向她這個方位。他濃眉俊目,眼神飄如閃電。嘴巴打開的方式過緊,吐字走樣。“什麼?我聽不懂。”她不客氣地皺眉。男孩又說了一遍,更不清晰。
她想起來路上一瞥而過的建築,試探,“氣象博物館?這條路通向氣象博物館?”她心裏一軟,語氣帶上了虛假的鼓勵,好像男孩發現了美洲新大陸,“嗬,你可真厲害。”
沒有回應,男孩舉起一隻綠色塑料水杯喝水。水杯很舊,滿是劃痕,應當就是40號所說的那個。喝水的男孩頭部保持著抬起的姿勢,盯著她的左後方,眼珠像黑彈子那樣不斷地移動,她能感覺到,黑彈子一會兒移動到她的耳環上,一會兒到項鏈上、手鐲上。她突然一陣害臊,在十八歲男孩的眼裏,自己真是太粗糙了。沒有發亮的皮膚、發亮的眼睛、發亮的頭發、發亮的牙齒。她隻是一個掛滿發光玩意兒的替代品。
她情緒猛然惡劣了,“你爸爸介紹過我吧?同學,比他小三歲,我算算,那就是比你,大二十二歲吧。真老啊,能做你媽媽了,嗯?不過我沒孩子,不知道做媽媽是怎麼回事。再說,哼,你爸爸的意思可不是……”她發現自己又碎叨叨了。止住,放慢語速,敵意地誘問,“你知道,你爸爸為什麼讓我們見麵……約會?”
男孩喝完水,挺仔細地把綠水杯的蓋子擰擰好,用掌心盤弄著,心滿意足的樣子。
算了,孩子知道什麼。她沮喪地喝一口可樂,已經溫暾了。又一根根拈起薯條,蘸上番茄醬,機械地往嘴裏送。男孩留意地俯視她往返移動的手,眼光漸漸變得鋒利,像老鷹從空中瞄準似的,她正驚愕著,男孩突然十分準確地伸手過來,一把握住她戴有戒指的右手,力氣很大地扯到他那邊,把她食指上的那枚裝飾戒指,緊緊貼到鼻尖兒上去。她要半抬起身子,並盡量伸長胳膊,才能配合上男孩。
她沒法生氣,反而有了小小的成就感:男孩笑了,衝著她的戒指。這是她在他臉上見到的第一個表情,挺不錯的。她突然理解了40號談起兒子的那種語氣:疲勞,又夾雜某種小心的感恩。
男孩的手指勻稱,沒有分寸、沒有時間感地托舉著她的手腕,眼神帶著研究者的純真,像擁有一個特別的探測器,通過凝視這枚小小的戒指,他穿行於渺茫的太空。
她嘴中發苦而又心神搖動,感到自己像一尊被求婚的雕塑。是的,求婚,她真的想到這個,動作很像不是嗎,連戒指都符合。她心裏大聲嘲笑著這個聯想,可另一個自己,卻像個饞貓似的,極不得體地反過來也盯著男孩。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單一的、實心實意的眼神,就好像她的手是世界上唯一的寶貝。她心裏湧起一陣荒唐的柔軟感,簡直想放肆哭泣。她覺得她白白年輕了,然後又白白地老了。從沒有一個少年曾經這樣對待過少女時期的她。
她小心地調整姿勢,盡可能地對準座位側上方的頂燈,以讓自己全身上下的飾物,尤其是手上的戒指和水晶鐲子保持熠熠的異光。她要和男孩一起,專心享用這一段無垠的停滯。她幾乎忽略掉背後那可能存在的目光了。
手機突然來了消息,40號的提醒。她看看時間,的確有點遲了。
“怎麼去電影院?”她指著紙片上的亂麻求教,像不認路的笨女生,她有點喜歡這種假扮。男孩瞅瞅紙片,這一隻手仍然抓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抄起桌上的綠杯子,起身就走。她猝不及防,剛好來得及拎起包跟上。男孩手上沒輕沒重,手鐲被他捏得嵌在腕上,有點疼。他帶著她,穿過卡座,繞過洗手池,再走過收銀台,趕火車似的出了麥當勞。
男孩筆直地沿著步行道上的磚頭線往前,他個子比40號還要高出半頭,步子邁得很大,她被拖曳得幾乎小跑。他們把大部分的行人都甩在身後,速度形成了一股隻屬於他們的微風,她感到她的頭發、長耳環,還有絲巾,都小幅度地飄了起來。她用餘光藐視著左右的建築和車流,以及三三兩兩閃過的路人,心裏不知為何湧起一股輕浮的甜蜜感。可真有點兒像個,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