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參慧果老佛說情禪 費清才書生逢幻境(1 / 3)

眾人正在議論,忽紅光燭漢,仙女進來報準提佛至。太君靈妃率領眾花仙一齊出迎,準提千手千眼足踏祥雲冉冉而至。

護法伽藍手捧寶扇,擁入內殿坐下。眾人膜拜訖,準提道:"某聞杜蘭香為精衛一事,同眾仙獲罪降生,此也前定之數。深恐悲傷太過,特來勸慰一番。"靈妃率領二十六人叩頭道:"小仙等草木之精,上勞慈眷,有何恩諭,乞啟顓蒙。"準提默坐運神,忽然神光四射,把跪著的二十七人審視一周,點首微笑,命他起來,先向玉蕊、碧桃兩花神道:"你們先去罷,不妨事的。"便命伽藍把淨瓶裏的楊枝露各滴一滴,二人昏昏沉沉先後忽失所在,眾仙等知佛法無窮靡不驚異。準提又向牡丹、萱花、素馨三位仙子道:"你們降生,須稍遲一刻。我有甘露在此,你們各飲一滴,後日自有效驗。"伽藍就把瓶裏的露倒些出來各人分飲,訖覺得心地清涼,便再叩降生以後的事,準提點頭微笑道:"天聽無聰,名花曆劫,楊枝漱齒,薇露澄懷,誰埋火宅之蓮?終涴冰宮之絮,綠窗風靜,本無臣妾之嫌。紫塞雲深,望斷良人之影。強奪紅綃於蓮座,驚逃翠袖於蒲團。任他弱水三千,波回瀛海,還汝春風第一路。走天山,彼夫會晤參商。

恩情阻絕,夜雨思君之操,秋江遣婢之書,鏡閣胭脂。碧玉居然絕命,經壇梵唄,黃衫何處相逢。疑傳海外而捐生,苦厄波中而喪魄。愛我偏能殺我,多情卻是無情。落落秋娘,還種相思紅豆。寥寥春夢,猶期貫寵朱門。豈知白水空盟?黃粱易醒,不若湘靈隨遇,更輸秀玉同貞。貞至若網密羅珊,珩圓結佩,瘴雨蠻雲之地。富貴華榮,金戈鐵馬之場,和平樂奏。然而期愆嫁杏,夢不征蘭。縱或快心,終嫌短氣,更有幾生修到,並無片刻綢繆,販錦年年,題紅處處。"靈妃等聽了滿麵愁容,相顧失色,說道:"如此說來我等皆無收結,奈何呢?"準提道:"汝等勿悲,聽我再說好處:所幸玉郎情重,珠母光圓,醉鄉之日月方長。畫圖八駿,香海之因緣盡固。寫韻三秋,雖非同命之鴛鴦,肯作憐香之牛馬,一顰一笑,便教韓壽思量。雙宿雙飛,定有王昌顛倒。洎乎悲歡閱曆,煩惱蠲除。留炯炯之元燈,悟如如之正覺,落花去也,好尋出夢之謎,流水悠然,未誤生天之約。"靈妃等二十二人不覺破涕為笑,太君亦為霽顏,大家說道:"幸虧有後來一節,否則不知苦到如何呢!"太君道:"但願眾位賢妹不失本來,雖如此遷謫,還可望後日歸真時,眾仙子有眼紅者,有默默者,有竊語者,有傷心者,還要請問準提。"時準提默坐不語,入定參禪,眾人皆不敢作聲。良久,準提舉目四顧,歎息道:"緣以情生,孽由幻至。茫茫劫海,同是可憐。我上回已經說明汝等但守本來,不必再慮。"靈妃因請贈言,準提道,"汝去果然不易,我有古曲一支贈你,可驗將來,你須牢牢記得。"靈妃垂淚道:"我佛多情垂憐薄植,請示其詳,弟子苟有出頭,不忘訓誨。"準提道:"汝此番降劫,果與唐朝不同。然也有許多好處,也有許多不好處,且聽我道來。"因道:"富貴繁華幻,聰明翰墨工。怨平生愁緒重重,溯家世汪倫情重。皖公山遠,廿四橋邊,蔗挺旁生種,傷藕腕。孝烏淚湧,誤風塵。麼鳳才豐,不習笙歌,不求標榜,文學為卿侍從。回丈同織錦,憔悴可憐儂。獨占花魁,儲養閨賢為國用,幽貞芳草碧,春影落花紅。鴛偶誰諧,謝湘靈催醒了塵天夢。"靈妃雖知曲中之意,然佛機渾括,尚在遊移,遂也不便多問,準提道:"眾仙女皆風塵情海中人,去了當享人間豔福,各有虛名各有好處。我方才所說,還有未盡,亦有菩薩鬘曲一支,願聞之乎?"眾仙女稽首道:"弟子愚蒙,請我佛指示。"準提道:大家聽著:窮通貴賤皆前定,綠窗朱戶分殊等。同是斷腸人,芳園通素心。

罡風吹太惡,命比桃花薄。夢醒渺如煙,修成天上天。

眾仙女尚欲再問,準提已化了金身離座告別,向太君、靈妃、眾仙女笑道:"方外何知,妄來饒舌。此時已覺不早,尚須到碧遊宮看通天道友去。眾仙後會有期,前程保重。"說畢同從者駕坐祥雲冉冉而去。眾人叩送畢,相顧議論。靈妃也即告別,至不周山長亭中,酒筵已設,自太君起,一一替他把盞,靈妃淚下如縻,說道:"太古情天,不知何時再到?瓊漿玉液,那裏咽得下喉。"太君道:"賢妹此去廣曆紅塵,姊妹之情,盡此一舉,請再盡此一杯!"靈妃嗚咽道:"相聚一場,從此久別餘無多囑,惟求把九畹亭蘭花護惜,勿令摧傷。"又向眾人道:"平昔同居,親如一體。今日人天分隔,再晤為難,請賢妹等各自努力,勿效愚姊之獲遣紅塵也。"各花仙無不吞聲,其同貶之各仙女,亦與太君及各姊妹告別,說不盡的情腸百結,愁緒千端。時候已到隻得啟行,這場悲苦哭泣之聲,雖鐵石心腸也應下淚。正是:天上不將情種謫,人間何處散相思。

按神仙記,原來此等仙靈,不入冥王轉輪,另有罡風司將靈魂吹散,那罡風司姓封,名夷。本來與花神不合,這回當了這個差使,心中非常得意,遂駕起機輪,在空中預待。一麵命黃巾力士,把各花靈捉上輪中。他便搖動機關,一陣冷風,透心刺骨。霎時間眾靈一齊散去,分到人間。太君等看了歎息而回,封夷吹送各魂。豈知靈妃道行甚堅,一時不散。封夷竭力簸弄,把靈妃的魂冰作一團,這回的難過也說不出了,封夷正在使運神風,忽那邊來了癩首頭陀,向封使君搖手道;"貴仙勿再摧折,此仙顱有根柢,待我攜去發落。"封夷卻認得是護守天神的化身,名自在頭陀,便道:"小仙奉有玉敕,職分當為。老師攜去,小仙恐不能複旨。"頭陀道:"他是空山耐寒慣的,你的力量,吹一萬年也不中用,還是給我攜去了發落吧。"封夷道:"吾師既要此魂,請賜一憑,以便複奏。"頭陀便裂袈裟一方,以指蘸唾味書符,給與封夷。封夷把靈魂交了駕輪自去。

時妃主的靈魂僵透,不識不知,頭陀吹氣一口,變作極小的蘭花一枝,忽然靈動起來,頭陀托在手中歎道:"觀汝雖是草木之靈,倒是一個情種。現在世界上有許多人等你,我且攜你到下界一行,送到詩書破落之家,風月荒唐之藪,苦惱繁華地,風塵飄泊鄉,經曆經曆人世間溫柔滋味,醉夢光陰,曉得鶯花風趣,如此如此。還有一個人與你有緣無緣,由你自主。

但他心中十分感激你,你就享享他的侍奉之樂。隻不要把女媧所說的事忘卻了,便算功過相抵。"那蘭花雖不能言,忽然發出一縷奇香,枝葉動搖,若作點頭領悟之狀,頭陀笑道:"末昧本原,尚可救藥。此後須牢牢記得。"說畢,取戒刀把刀尖在枝葉上畫了一個蘭字,也攜入神中,竟向下方而去。投生何處落在何家,所遇何人,經曆何事,因天機秘密無從稽考。

迨靈妃、鶴仙、眾花神等複職,重到離恨天,太君已將他們平生事跡,刻在斷腸碑四周石上。石碑陽麵鐫了二十七花神下界姓名,上麵寫斷腸碑三字。又不知歇了若幹年,上帝換了別人,恨海的缺陷也平了。這塊斷腸正碑便移建在花神祠前,夜夜發光。靈妃知他不肯終秘,便把碑文恭揩抄錄下來,請自在頭陀攜到西天印了佛光,呈送王府,方得傳至人間編成一書,這便是《斷腸碑》的來曆。後來有一個人看見了,說這事抄錄《紅樓夢》的影子,不足為奇。作書的人遂把此書秘了好久,竟被人竊去了。幸虧別人留有抄本,卻已少了數十章,又不能憑空接續,隻得將最後一章,改竄幾頁,就算收結。一時索看的多,遂印出以公同好雲。詩曰:珠啼玉暈情根種,鐵鑄愁腸寫悲痛。瑤華銷損益相思,天風吹冷歌樓夢。夢中何處訪情天,恨海波皺碎玉填。一掬柔魂搖脆弱,三生慧業種纏綿。蘭芬底事籠孤鶴,誤卻瓊宮傷墜落。

蕊府年年秋月心,萍蹤處處春風約。仙曹姊妹悵離魂,淪落誰知女子尊。嬌現鴻波驚顧影,閑揩鳳帕展啼痕。悲歡離合催人老,電石塵駒真草草。怨女癡男色相空,紅顏黃土優曇小。春消花落最堪傷,回首繁華黯斷腸。三尺孤墳埋紫玉,一床幻夢醒黃粱。才人壇坫新詞筆,萬劫癡情不厭滅。影事從頭數別離,商聲滿紙流嗚咽。惜玉憐香點點心,情山片碣渺難尋。淚珠慘化萇宏血,愧繼紅樓嗣正音。

《斷腸碑》緣由既敘,但究竟如何流傳人間,恐事涉離奇,未能作為信史。客閑似水,日永如年,且為細細表明。此書本缺陷之書,風塵如海,運化不齊,屈宋而作衙官,邯鄲而辱廝養,覆草元於醬瓿,厄終買於青年。天道昏迷,人心顛倒,有一等媚狐奸鬼,本非情種,裝出多情,本非正人,裝出正派。

彼隻博大人先生富貴人的歡喜,使自己可以得誌。譬如一行作吏,巴結上司,作幕作夥,巴結東家,苟本分應該巴結的,還是正理。無如他傾軋同事,讒害同僚,伺隙乘機,無事生事。

遇著多疑易惑的上司東家,便生出是非來。此等人設心陰險,看他似鋒芒不露,實則意思深沉,毒甚毒蠍,所以邪毒流行。

正直者觸之,非死即病,小人道長,君子道消,駿骨牽鹽,東施蔽錦。世道如此,可為寒心。更有一等偽人,假充道學,動不動裝模作勢,自命衣冠中人,以為身分體麵有關大庭廣眾。

浮丈交接之間,非不彬彬有禮,退讓謙和,若到財利生死關頭,則小人之心,和盤托出矣。夫習虛拘無益之恭敬,而實蹈攘竊牟利之心思。文在質亡,天生此人,不知何故。

如今且述一窮途失誌之人,平生小有才名,因以質勝長,不知矜飾、檢束,遂為世人所輕侮。且命宮偃蹇,文字無靈,兩鬢秋霜,催人老大,此人何姓何名,姑且慢考。惟酷好《紅樓夢》一書,傾心林顰卿,至甘為瀟湘館服役而不辭,甚至設位以祀之。其性情乖僻,可以想見。他的別號甚多,性嗜酒,不能長得。每覓幾個知己友人索飲,遂號酒丐。又喜漁色,愛美人如性命,故既號瀟湘館侍者,又號司香舊尉。一日將有他行,同問梅居士,在上海同安裏一位校書家,持螯薄醉,被校書勸了許多說話。歸寓想起這位校書叮囑的話,觸動心事,輾轉不眠。自念抱怪僻之性,與世周旋,棘地荊天容身無所,空懷赤抱,難益蒼生。行年已在無聞,身世艱難,風塵項洞,感椿萱之遠隔,傷蒲柳之先凋,事業無成,室家多累。茫茫青眼,功名已誤中年。落落天涯,文字難增高價。孤燈瘦影,纏綿舊雨之愁。破帽殘衫憔悴西風之色。如此一想,心事萬千,因作寄懷詩雲:功名何日到蓬萊,橐筆依劉燕雀猜。不解趨時非俊傑,偶傷失勢即塵埃。南轅北轍虛真賞,萍海花天老異才。王謝雕梁巢燕子,癡心還望蹇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