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習荒唐老娘承法誡 增悲感淑女慶生辰(1 / 3)

蘇韻蘭在月紅家回園,已是午後,方進園門,守門人直立起來,垂手傍侍。韻蘭之轎直到華鬘小築出轎,到了屋裏,佩纕即接出來說:"顧府上總管秦成,在這裏等了好一會了,說他是姑娘府上從前的老家人,要見姑娘,現在龍吉房裏。"韻蘭聽了心裏一陣的酸,便命請他進來。自己換了衣服,到幽貞館坐在醉妃榻上等。隻見伴馨領了一個花白胡須老者進來,一見韻蘭,叫一聲姑娘,便跪下伏地大哭。韻蘭見了也大哭起來,一麵要想抬身,攙秦成,已立不起來,仍舊倒下伏榻哀啼,慘苦萬狀。眾人見了不知何故,呆著看。還是佩纕心靈,遂去勸韻蘭,韻蘭隻是嗚嗚的哭泣,把兩腳在榻旁邊踹,那裏勸得醒。

秦成伏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伴馨去攙他,也攙不起。佩纕沒了法,任他兩人去哭,哭了好久,霽月已去請了湘君、珊寶、秀蘭來,帶說帶勸,先把韻蘭勸住了,韻蘭噙著淚叫秦成莫哭,且說話,秦成方止了哭,韻蘭命伴馨扶他起來,叫他坐,秦成不肯坐。韻蘭道:"你坐了,我們方好說話,你不坐,我也不坐。"秦成乃含淚告坐。珊寶等均不知道兩人的緣故,私問佩纕,佩纕道:"我也不知道呢,他是蘭生家裏的總管,姑娘的舊人,這回子重新見了,想起昔年的苦處,就這樣的哭。"秀蘭已猜了六七分,珊寶也點點頭兒。韻蘭因問:"你一向在那裏?充軍出去之後,怎樣受苦,怎樣回來?"秦成道:"老奴自當日叩別了太太,登道,路上倒還好,自從四月初四動身,因路上多病,直到七月念二到黑龍江,五月念七到奉天,起子痧,老奴有些年紀,身體當不起走路的辛苦,就想必定死在那裏。幸虧遇著解差好心,叫人醫好了,停了三天,再走。走到軍台,分在一個姓金的營房裏當差,同他養馬,一年過後,分回到駐防恭領衙門裏。當差裏頭一位師爺,也是江蘇人,憐我忠義,很有照應,不過替他們搬煤燒火,奉公差遣,隨著參讚大臣,到了一回圖們江,重回黑龍江,便遇了赦。積了數十金,路上盤纏完了,行乞回來,便到蘇州來尋太太同姑娘兩位舊主人,都打聽不到。遂到各埠頭尋了兩年,仍無音信。老奴也沒法子,先到老爺太太寄棺的地方燒了紙,叩告一回,重回到揚州。老奴一身無主,還望重見主人,隻得苟延殘喘,投托到顧府。遂把如何托薦,如何進府,如何到申,後來再告假到蘇州。

先老爺太太兩口棺木,已不見於,有人說是小姐搬去安葬。老奴急得要死,重回顧府,昨日送胡師爺回來,太太偶然談起姑娘真姓名,老奴方知小主人尚在,今日便一早告假趕來,這是皇天有眼,老奴雖死,也瞑目了。"說著又淚,韻蘭又哭起來。

珊寶等方知秦成、韻蘭這些緣故,因把韻蘭的哭再勸止了,問其所以,韻蘭把秦成報仇贈銀的事備說一遍,眾人無不歎息,說這位老人家倒是義仆,可敬可敬。韻蘭因向秦成說:"這三位姑娘,都是我結義姊妹。"秦成因又向湘君、秀蘭、珊寶叩頭,三人連忙立起,叫秦成免禮。韻蘭又指佩纕道:"這是葉姑娘雖在這裏幫我,和我姊妹一樣的,我也虧他辦理各事,不要我費心。"秦成因又去叩頭,佩纕連忙還禮,攙他起來。秦成因問韻蘭一向蹤跡,太太如何不在。韻蘭想起昔日根由,未言先泣。遂將逃難起,直至如今遭際備告。秦成家人有知韻蘭的,有不知的,珊寶、湘君等雖與韻蘭知己,也不過知其大略,今聽韻蘭說得詳細,無不歎息。韻蘭說到中間苦處,嗚咽吞聲,秦成更覺傷心,因道:"老奴現遇主人,不啻重見天日,死也無恨。老奴要想求主子仍賜錄用,以效犬馬,以盡天年。但現在顧府雖是新主人,待老奴也算好了,老奴不敢忘恩,也不便和他說,須求姑娘想個法兒,俾老奴重來伺候。倘蒙收錄之後,老奴還想到先老爺墳上去叩頭告訴老奴這番遭際呢。"韻蘭聽了,不禁酸鼻。秦成又道:"姑娘身體,諒必是康健的。"韻蘭點點頭兒。秦成道:"不知姑娘曾否受過定?"韻蘭紅漲了臉,不能答言。珊寶因把賈倚玉的事,替他代答了。秦成方知其故,因說老奴黑龍江是熟地方,明年還替主子去走一趟,必定有消息,隻求姑娘替老奴設法,辭了顧府,重到舊主人處。韻蘭道:"你莫心急,等我再想,這園裏很熱鬧,所有韓老爺同各位姑娘,你都不認得,你且先去吃了飯,再到各處去逛逛,見識見識。傍晚你且回去,我自有道理。"秦成又叩了一個頭,謝了。

韻蘭命錦兒說:"你領這位秦總管去吃飯,吃了飯,你領到花神廟、彩虹樓、漱藥盦、桐花院、棠眠小築、寒碧莊、延秋榭、綠芭蕉館各處都去見見園裏的人,你指點指點,等他略略認識了,你再打發他回去。"錦兒答應著,便領了秦成去。這裏韻蘭便命開飯,留珊寶、秀蘭等同吃。湘君和韻蘭道喜,說主仆重逢,韻丫頭運氣一日好似一日了。秀蘭、佩纕、珊寶讚秦成義氣感歎一回。韻蘭商議收回秦成的話,珊寶道:"除非你自己去見太太蘭生從中幫說,大約不是難事。"韻蘭點頭,因又談起月仙的病來,說今日稍有起色。湘君道:"你知道麼?姊妹如此要好,月仙也是前世修來的。"韻蘭道:"月紅孩子氣,倒是一片誠心,就是小香也是情天裏數一數二的人。"珊寶道:"聽說小香日夜目不交睫的伏侍他,客人如此,也少有了。"秀蘭道:"月紅何嚐不是,阿姐一病,他園裏也沒心緒住了,客人也不想應酬,幸虧多是熟客。"湘君道:"你們但知小香、月紅為月仙著急,還不知道昨晚他二人商議了,彼此割股呢?"韻蘭道:"是了,我今日撫月紅的背,他把右臂閃讓,必定為這事。"佩纕道,"湘姑娘何以知道他們割臂?"湘君要掩飾自己的前知,便道:"我出來時候,聽得收拾房子的工匠在那裏私語,說有兩個人割兩塊肉的話,你們隻管走都不留心,我就猜是他兩人了。"秀蘭道:"怪道月仙神氣似乎清楚,但願從此好了。"湘君道:"我不應該說,他的好,不像正大光明,果然好了最妙,就是再要變症,他們舍身都沒用。莫說割臂,人之生死,關係大數,看他後來罷了。"珊寶道:"客人肯割臂,總算是知己了。我們這些人,隻有韻丫頭遇著一個秋鶴,也是這樣,倒底救好了。"秀蘭道:"也不盡然,割股之說,施之於親,謂之愚孝。秋鶴、小香的割肉,知己癡情則有之,若說必定吃得好,為什麼韻丫頭也割臂,救不活母親呢?"韻蘭聽他提起這兩件,心中感動,四個人遂不談了。說著,隻見友梅進來。

眾人大家見了。韻蘭因問:"何故常久不來,替我畫的蘆雁,應該好交卷了。"友梅道:"我到普陀去一回,我因有一位相好,名袁芙君,在寧北養了一男,我知道是我的種子,所以特去娶回,倒打聽著幼青的一件事。"大家聽他說幼青,便驚問道:"你聽的什麼信?"友梅道:"我也無意中在寓裏聽得的,仍舊不過大略,我問他詳細,講的人也是耳食之言。"珊寶道:"你說怎麼的信?現在幼青妹子在何處?你怎麼聽來的?"友梅道:"前幾天我從普陀回來,住在寧波客寓裏,來了一個客人,姓鄧,是無錫人,相見了和我極要好,我便和他敘敘,知道我帶袁芙君回去,他知道愛玩,就領我到他的相好那裏。這位相好,叫丁紅玉,是張姓的逃妾,改名的。我講起袁芙君他便說做人家如夫人的難處,就是彼此心裏頭合意,還恐有中變。"秀蘭道:"你且談幼青罷。"友梅道:"你道賺幼青去的是誰?原來就是娶丁紅玉的張姓,丁紅玉逃出來,幼青還在屋裏。

幾次覓死不得,後來丁紅玉出來了,暗暗打聽方知姓張的又把幼青轉賣到湖南,給一家開豬行的做小老婆。幼青到了嶽州,便跳在洞庭湖裏了。"韻蘭等聽了,大家吃驚,急急問道:"救起來麼?"友梅道:"洞庭湖十分寬廣,若在春漲,連青草湖也一氣相通,雖冬令水幹,也是浩無邊際,據說幼青早蓄死誌,一路銜冤飲痛,恨無機會可乘。到了洞庭湖,以為死得吾所,麵上稍露和平之色,使眾人不及提防,是晚過於木牌洲,將及嶽州地界,遂乘人不備,以看遠江燈火為名,走至鷁首,奮身一躍,但聽撲通一聲。適在夜深風急,月黑湖寬,那裏去撈救?

船上的人也都慌了,擾亂一回,全無計策。到了次日,連人影兒都沒有,過了十餘人,君山一隻漁船網了個屍首起來,報了官,驗身邊有一首絕命詩。丁紅玉也記不全了,背我聽了兩句,是十六瓜年成一夢,洪郎從此感人琴。他手上金約指上有金幼青字樣,官遂知道他姓名,當時沒得屍主,便寄壇招領,他們都不知這洪郎兩字,所指何人。"佩纕道:"他和黽士很好,恐怕就是說的黽士。"秀蘭、韻蘭歎道:"年輕玉貌,如此收場,令人不堪回首。"珊寶、湘君也不覺欷覷。佩纕道:"明兒送一個信給黽士。"友梅道:"我告訴他了,他忙著要去領棺木回來,伯琴不許,黽士遂差一個人帶子銀子,叫他去領柩安葬在君山上,還是昨晚動身呢。"眾人悒悒不歡。友梅因初回家中,南關上也有公事,便自回去。次日正是禮拜,女塾中罷工,秋鶴知友梅回來,特向韻蘭說了到虹口去看他。友梅到天成昌煙館去了,秋鶴惆悵之至,要想到天成昌,心裏想怕鴉片煙的氣味兒,便不願去。走過大橋,恰巧遇著伯琴,彼此下了車,付給了車錢,伯琴道:"巧極,我正來尋你,我剛才到綺香園,說你到友梅那裏去了。"秋鶴道:"什麼事找我?我們在浦灘上步行,一麵走,一麵講。"於是沿浦走著,伯琴道:"鎮海的普陀山,我沒有到過,現在號事稍閑了,我和你去玩幾天。"秋鶴道:"我有館事呢。"伯琴道:"我已同韻蘭說過,請韻蘭代理十幾天,她已答應了。你今兒把行李去收拾收拾,我們明天就走。"秋鶴方允。兩人走到四馬路,秋鶴便要回去。伯琴道:"我和你去看燕卿。"秋鶴點頭,兩人走到燕卿家裏,隻聽樓上燕卿的聲音,在那裏訓飭人,遂走到樓上。鶼兒領了進去,隻見燕卿正言厲色的坐著,訓飭他的娘。他的娘張媽媽垂首坐在沿窗,滿麵飛紅,見了二人來,便要走。燕卿道:"莫走,我還有話說。"一麵招呼伯琴、秋鶴二人內房請坐,燕卿又開口道:"不是我反埋怨你,你也忒不像樣了,你自己想想,今年幾歲,人家的娘管女兒,要女兒好,你把我吃了這碗飯,身上欠了二三千的債,我辛辛苦苦積了幾個錢,要想把未完了結,你瞞著我隻管去使,租小房子,尋姘頭,這個不好,又換一個。

我要住在園裏,你再三慫恿我出來,出來了,你好多招幾個姘頭。我要問你,這箱子裏的東西,到底到那裏去了?"張媽手裏拿著一疊當票隻是不言語。伯琴因出來問:"為什麼你把他埋怨?"燕卿道:"你去問他!不要臉的東西。"張媽媽擦淚道:"我因天氣漸漸風涼了,衣服都當在鋪子裏,要問他拿幾兩銀子,贖些出來。"燕卿道:"我不是《西遊記》裏的無底洞,三四十元一個月給你還不夠使,拿去貼給姘頭。"伯琴道:"你要好多錢呢?"張媽道:"隻要四五十元。"伯琴道:"這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