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石記(3)(1 / 3)

李密的話一聲一聲錘子般地敲在梨落心坎上,讓她不寒而栗,更為自己感到羞恥,傷及自身飄零,輾轉紅塵得到一席之地寄身,卻原來都是虛幻一場,天地之大竟無一處可容身,人海茫茫竟無一枝可依靠……愈想愈傷心,一時間竟生出輕生的念頭。

梨落猛然想到山下溪澗邊有一個深潭,潭水碧綠,潭邊樹木蔥蘢,山花搖墜,算的一絕佳處,她傷心欲絕,抄小路疾奔,卻一頭撞在一綿軟物什之上,睜眼一看先見的是淡青色的僧袍,再一看,不是子悅又是誰。

子悅憂心忡忡地看著梨落,梨落愈發傷心,一時忘了男女禁忌,就伏在子悅肩上痛哭流涕,子悅微微遲疑了一下,輕輕拂動梨落散亂的發髻。此時他亦無言,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許唯有默然地聆聽,默然地陪在她身邊就是最好的吧!

不知過了多久,梨落才平靜下來,她眼圈浮腫幽怨地看著子悅,思慮萬千卻又都化作一聲歎息。

“你身子弱,要少傷心。”子悅淡然的神情裏似又帶著萬縷情絲。

梨落苦笑了一聲:“原想質本潔來還潔去,偏卻零落成泥碾作塵。難道不應該悲傷嗎?”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命運無常豈又是你我所能把控?”子悅歎聲道:“了塵師父有請,希望你能隨我去青禪寺,有要事相商,這就走吧!”

梨落看了看子悅,她還有何處可去呢?想一想便應允著點點頭。

原來,了塵師父與子悅行至途中,忽然想到此事與梨落不無關係,便差子悅轉頭去尋,子悅才返半途偏巧看見梨落慌慌張張地往山下奔去。

梨落和子悅走到青禪寺山腰間的龍泉溪旁,一眼就看見塵師父正在一塊巨石上盤腿打坐,雖然是閉目養神,聽覺卻很是靈敏,隻循著細微的響動便能辨別是他倆人,依言道:“終於來了,讓貧尼好等。”

梨落不好意思地看著了塵師父,一時羞愧不知說什麼好,她在想是否要把在佛堂裏看到的那一幕說與了塵師父聽,總感覺自己是引狼入室,心中十分歉疚。

“快走吧!師兄肯定等急了。”了塵說完,輕身一躍從巨石上下來,徑直往前行步,別看她已年屆五十,體態依舊輕盈靈活,讓人不得不暗暗欽佩其修為至深。

一行人走到青禪寺門口,卻看見威嚴聳立的青禪寺巨大門樓旁,來勢洶洶地站著層層把關的幾百將士,情形很不一般。

三人正欲走近,便被門口侍衛擋了回去。

“混賬東西,沒看到李夫人在此嗎?我看誰敢阻攔。”了塵師父叱道。

守門侍衛相互看了一眼,耳語了一番,這才極不情願地放行。

幾個人走近院內,隨處可見的是侍衛的身影,他們繞過大殿側門,又向西行三五十米,便看見主持禪房就隱在一片亭榭翠竹之後,樹影斑斑,鳥聲切切,無疑是一處修心修身的絕佳住處。

雲峰大師聽到聲響便立即迎了出來,見三人到了,高興地袖袍一拂,將他們迎進屋內就坐,同時吩咐身邊的僧侶小童端些茶湯過來。

禪房內設置極簡,卻又古色古香,檀香悠悠,靜心凝神,再一看雲峰大師,長須直下,袈裟加身,袖底藏風,好一副仙風道骨。

“看這陣勢來者不善啊!師兄可想出什麼對策?”了塵師父坐定看著雲峰大師說。

“此事確實蹊蹺,至今我也無任何頭緒,不知此事從何說起。”雲峰充滿疑慮地看了梨落一眼,喟然應道。

“都是自家人,師兄就無需遮掩了,我也不兜圈子,想必他們是衝著青禪寺的日心石和青若寺的錦盒而來的。”了塵看出雲峰是在試探,又道:“話說此事與梨落女施主不無關係,據我所知,月心石正在她身上,而她更是梅花玉簪的主人。”

“天下可有如此巧合之事?”雲峰大師一驚。

“是的,梨落姑娘在我處修養之時,我無意間得知。本想此事平安過去便罷,誰這驚天秘密又被他人暗中偷窺,怕是難免又要引起一場血雨腥風了。”

“確實如此,我隻納悶青禪寺與青若寺之秘密乃師父臨終遺言,除你我與雲溪師弟候在一旁,並無他人能知。這些年你我謹守秘密,關乎寺中寶物一說又是從何人那裏傳來?”雲峰師父若有所思:“雲溪師弟當年昧行,陡生貪念,被依寺內清規逐出佛門,多年未聞其消息,不知是否與此有關。”

“誰知道呢?事情全都趕在一塊,不往此聯想都不行了。”了塵道,但見梨落和子悅疑惑不解,便解釋道:“百餘年前,青禪寺闊寺新建之時,於一岩下掘出一錦盒與一日心石,附言曰‘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此內珍奇,非大德之人不能得,歹毒貪心之人索求,則後患無窮,自食惡果矣。’並附言開啟錦盒秘密之法,乃日心石與月心石對接,複以梅花玉簪啟之。”

“師父所言之日心石可是這個?”子悅從僧袍內掏出一小塊玉佩取下,放於眾前。

“雲峰師哥用心良苦,不願徒增事端,見你天資聰穎,便將日心石與你保管,二十年了都還算風平浪靜。”了塵接過玉佩,側目一掃,十分肯定地說。

“月心石可又是這個?”梨落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從頸上取下自小佩戴的舊物,遞與了塵師父。

“沒錯,就是這個。”了塵師父說:“月心石與日心石相遇,真不知會出現什麼狀況。先師早有預言說百年之後,日心石與月心石相遇之時,錦盒的秘密自當解開,青禪青若兩寺也將遭遇洗劫,我和師兄雖期盼在有生之年能窺見寶盒的秘密,卻更怕有禍事降臨,這也正是貧尼苦惱多時的煩憂啊。”

“當年從岩下發現了錦盒和日心石,並未看到月心石和玉簪,如今這兩樣東西都在女施主那兒出現,實乃天意所為,是福是禍終究躲它不過了。”雲峰大師一捋長須,慈祥地說。

梨落頓了一頓,思慮了半晌,這才將青若寺佛堂之上的見聞說與一幹人聽。

聽完梨落的敘述,雲峰師父喟歎說:“果然是有備而來,竟然對兩寺的秘密了如指掌,並在如此短時間內尋得錦盒藏處並拿到梅花玉簪,看形勢對我們大為不利呀!”

“確實如此。”了塵師父憂心忡忡地看著子悅和梨落。

“師父,大碗涼茶已備好,是否此刻就要端進來?”門外有彌僧叩門。

屋內四人更是一驚,如此絕密之事若是被隔牆之耳聽了去,豈又了得?

雲峰大師去開門,便看到嗔悟手裏托著茶湯,畢恭畢敬地立在門口。

“你且放下出去吧。”雲峰大師警覺地說。

“是,師父。”嗔悟彎腰退出。

四人麵麵相覷,了塵師父從懷裏取出銀針插於茶湯之中,見未異端才放心地遞與眾人飲用,因笑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咱們不可自亂了陣腳。”

了塵師父咂了一口茶,將兩塊玉玦放於案幾上,隻見日心石與月心石質地如出一轍,瑩瑩閃閃,月心石清亮通透,如月皎皎,日心石溫潤古拙,隱隱透著琥珀暖色。兩石相見,似有感應,隱隱相鳴,便愈發通透明亮,幾欲掙脫似的,後來竟自發於案上相移相近,兩石輕輕一觸,便如生了磁性一般緊緊團抱在一起,發出閃耀光芒直刺人眼……

一旁的子悅和梨落更是在這異象中,恍惚入了般若之境,並看到了他們的前世今生。

那是三千年前的戰國,七國並立,群雄角逐,各種勢力相互吞並和消長,山河的動蕩引發各種思想的激烈交鋒和文化的兼容並包,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從而開啟了華夏文明之濫觴。

在秦楚交界的梅嶺地,秦嶺穀地樹木參天,青藤搖綴,千傾綠濤往更遠更深處延綿著,青的山,綠的樹,繁的花,一重重,一盈盈,還有那陣陣香風吹過竹林的聲音像奏起的簫笛。青禪與青若攜著藥筐,邊跑邊鬧,在叢林裏彼此追逐著,笑著,嬉著,歡樂一波一波的蕩開,一片一片的笑聲啊,仿佛清澈的山溪要把整個樹林都喚醒似的,林間生靈像是都被這輕快感應到了,白樺樹嘩啦啦的歌唱,黃鶯在枝頭婉轉,還有水湄汲水的麋鹿,悠閑地向著對岸咕叫……一對身著青衫的青年男女手挽著手涉過清溪,他們是那樣無憂無慮,以至於溪水沾濕了木屐也毫不在意。

好一片山穀啊!樹木蔥鬱,百草豐茂,山坡上、溪澗中、草地裏到處都是藥材,半夏、丹參、香爐草、還有五味子和秋海棠的青果……年輕的醫師青禪見了此情此景,喜歡的不得了,他挽著師妹青若的手,飛快地奔向這邊,兩人恨不能多長出幾隻手,多采些藥材回去。

倆個人興奮地忙了好一陣子,藥簍都滿的裝不下了,青禪見青若累的香汗淋漓,卻依然手不停揮地將一叢茂盛的香爐草捆好放在藥簍邊,於是他輕輕地走過去奪過青若手中的鐮刀:“師妹,你該歇息下了,我來吧。”

“哪能你一個人做啊!這梅嶺真是一極好的去處,如此多的珍貴藥材能醫治不少人的病呢!我可高興,哪裏會想到累?”青若不依,要去搶奪青禪手中的鐮刀,她不舍得自己心心念念的師哥一個人幹活。

“聽話。”青禪話語極柔,充滿憐愛,他在青若臉上輕輕地籲了一口,她便羞成了一朵蓮花,心忽地就漾滿了蜜糖,隻好乖乖走到一邊的石碣坐下。

“你在一旁看我幹活就成,有你陪著我,渾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力氣。會很快的。采完這些紫背魚腥草,咱們就該回去了,免得師父擔心。”青禪邊說邊忙開了,還不時用眼睛看著一旁的師妹青若,感覺到無比幸福。

“師妹,我且出個對子你來對,聽好了!使君子花,朝白午紅暮紫。”青禪怕青若生悶,便尋些話題來聊。

青若一時也來了興致,想了一會,歪著腦袋輕笑道:“這有何難?虞美人草,春青夏綠秋黃。”

“對的果真不凡!”青禪拆了根柳枝,往青若羅裙上拂了幾滴溪水,青若也不生氣,她笑著跑到小溪邊,蹬在那兒也往青禪身上灑水,兩人嬉鬧著笑成一團。

“啞——啞——”湛清的天空有白色海東青的身影掠過,停在青禪青若兩人的頭頂盤桓嘶鳴。

“師哥,我們走吧!師父他老人家叫了。”青若擰了一把身上的水珠,嬉笑著說。

“嗯,趕快了。師父那邊像是出了什麼事情,海東青的叫聲那麼急促,而且我的眼睛都跳了一個下午了。”青禪也停下手中的動作,越過水草灘,徑直走到藥簍邊,熟練地將草藥歸類整理。

“走吧!”青禪和青若收拾完,就各自背著一大一小滿滿兩簍草藥,往海東青飛去的方向奔去。

青禪和青若是自小青梅竹馬的師兄妹,他們同是師父伊喜諸國遊曆時道中撿拾的孤兒,兩個孩子自小相依為命情同兄妹,並都在師父的悉心教導下習得諸子百家之言說,師哥青禪更是天資聰穎,嚐遍百草,又深諳《黃帝內經》之精髓,望聞問切,濟世救人,也是當時名冠一時的醫師。

尹喜是何許人也?想必人都不會陌生。老子西出函穀關,正為函穀關總兵的尹喜見到紫氣東來,知必有賢聖經過,便在穀前坐等。不幾日,果然就看到老子騎青牛而至,便拜其為師友,隨後心生退隱之意,辭官與老子沿秦嶺終南山一路西行至樓觀台,但見祥雲繚繞,樹木蔥蘢,四季如春,百鳥爭鳴,真乃世外桃源。老子便在此講學悟道,遂口即吟:“道可道,非常道,宇宙造物,天地之始,萬物之母……”洋洋灑灑五千言。聖語出後,皆由尹喜親自執筆記載,後世謂之為《道德經》。

老子在樓觀台立下萬言之後,又與伊喜結草阿福泉,在牛背梁下逐牛,在不老鬆下講經,鑄南山鐵案,享南山之壽,安道教之祖庭,更往秦嶺深處講義勸桑。一日,兩人行至鶻嶺、鄖嶺,但見樹林蔭翳、百草豐茂,鳥語啾啾,清泉如佩,山形似梅花綻放,遂命名“梅嶺”。直至公元前471年,老子功德圓滿,羽化乘仙西去。尹喜痛失恩師好友,也心止如水,便與青禪、青若兩徒弟在梅嶺深山結廬隱居數年。

青禪、青若倆師兄妹奔至草廬旁,隻見鶴發童顏的師父尹喜端坐於臥榻之上,鼻息微乎一線,恐師父大限已去,想平時師父之慈愛有加,不禁悲從中來,兩人撲在師父坐前慟哭。

“你這兩孩兒休得啼哭。生死有命,自然枯榮之理,從容而來,慨然而去,是為道法自然。”尹喜這下雙眼微睜,訓示弟子。

“師父說的極是,徒兒謹記於心。”兩人見師父寐死,不由得破涕為笑,異口同聲地說,說完又相視一笑,似有無限默契。

“青禪、青若休得在師父麵前造次。”尹喜大喝一聲,兩人慌忙跪拜聽命。

尹喜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早已神明有所感應,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兩個愛徒,與他們朝夕相處,視若己出。愛徒頑劣,耽於悟道禪修,豈知身後將招致大禍,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何不警示一二?若能明心見性,避了那無妄之災,也不枉師徒一場。想到這兒,尹喜便無不憐愛地說:“你倆都是吾之愛徒,為師將駕鶴而去,隨老聃仙遊,恐他已逐青牛於天竺峰來接,吾且去也。死者已矣,寧子勿傷。自別後,有師訓者三,需汝等終身銘記而不悖也。”

“師父但說無妨!”青禪青若連忙叩謝。

“其一,當下時局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群雄逐鹿,人心莫測。切忌私行為官,勿與為官者一輒,否則恐有禍端。富貴功名皆若塵,於世外得閑方好。其二,人生於天地之間,遂與天地一體。天地,自然之物也;人生,亦自然之物;人有幼、少、壯、老之變化,猶如天地有春、夏、秋、冬之交替。生於自然,死於自然,順其自然,則本性不亂;背駁自然,奔忙於俗世之間,則本性羈絆。功名存於心,則焦慮之情生;利欲留於心,則煩惱之情增。明心見性,道法自然。其三,你二人雖非一奶同胞,皆因前世孽緣因果所致,有緣更緣淺,情深更情薄,相敬相愛卻要恪守兄妹之情,相敬如賓,終身不行男女之禮,不越男女之事,方保一世平安。”

“師父在上,請容徒兒稟明。我與師妹本清心寡欲之人,不慕仕途之功名利祿,亦會謹遵師命為善隱居,粗茶以居飲,醫人而為藝,深入簡出,積德行善。然我與師妹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早已有心懇求師父賜婚作合,而今您老人家卻要我等終身不行男女之禮,不越男女之事,是不是太……殘忍了?”青禪急了,他沒有想到一向疼愛自己的師父對他們的情意看在眼裏,竟然還會說出這樣棒打鴛鴦的話。

“你們朝夕相處互生情愫,這豈是師父不知?隻是你兩癡兒,哪裏知道今生種種,皆是前世的孽障所致。”尹喜歎了口氣,終究還是說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星月混沌失華,乾元坤元不顯。女媧遂煉石以補天,方陳日月歸其有序,辰宿列張,紫微星東現,啟明星坐鎮,四季春秋更迭,一派祥和喜氣。然在日月交彙時候,日精石與月精石私會,傾心暗許,玩忽職守逃逸人間,致使猰貐、鑿齒、九嬰、大風、修蛇等九陽獸逃散,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天帝大怒,賜羿以彈弓素繒,恤下民之百艱,射九禽而平災。你二人可知自己前世正是私會凡間的日精石與月精石?此生若不能反思己過,亦已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