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男兒生在天地間(1 / 3)

汴州城東二百裏,有一村莊,名曰黑村。沒有人知道這奇怪的村名究竟由何而得。

村南有河,名為黑裏河,不知從何處流來,也不知流往何處。河寬約三丈,河水清澈明透,水流悠緩,河中水草豐茂,多有魚蝦。夏日裏村中人常來河中潛遊嬉戲、捉魚捕蝦。

村北有林,村裏人稱作百木亂,多是榆、槐、楊、柳、棗等樹種,鬱鬱蔥蔥,參天蔽日,不知成林於何時。那榆錢、槐花、野棗在村中農戶看來皆是天賜美食,豐年時是嚐鮮的口味,遇到荒年便能靠此活命,自然季季采擷。

當時之世,雖經黃巢作亂天下,流竄南北,藩鎮割據,相互攻伐,諸般兵禍連年不息,但汴州一境尚屬安然,並沒有經過大的戰亂,這也是後來朱溫定都於此的緣故之一。更加這黑村地處偏僻,位置隱蔽,尤其是所屬縣府時任官吏較為清廉,因此村中各戶日子雖然清苦,卻能自謀溫飽,勉強度日。

村中地勢平坦,星羅棋布地散落著幾十戶人家,江和的家便位於村子的最北頭。

江和的祖父是個落第秀才,此時已過世。江和受祖父的熏陶,幼讀詩書,頗識文墨,在村中算得是出身於書香門第,頗受敬重。他早年也動過要謀取一番功名的念頭,奈何生逢亂世,眼看這曾經無比輝煌強盛的大唐帝國日益腐敗衰落,終究還是安下心來,在家中靠耕種那幾畝祖上傳下來的薄田度日。

江和父親早亡,母親江劉氏隨長兄在村中老宅同住。江和長兄名為江恕,早些年因一番孽緣遭遇,立誓終身不娶,至今獨身。江和成親後便在村北搭建三間草廬,分家立戶。

江和之妻閨名喚作張娥,娘家離此十餘裏,樣貌端莊秀麗,柳眉杏眼。村裏人都說江和娶了個好媳婦,是過日子的好手,無論是持家還是種田,樣樣勤快能幹。這張娥自嫁與江和後,還陸續在家中飼養了些雞、羊、豬、牛等家禽家畜,小兩口日子過的很是殷實。

隻是成親已過三年,這張娥身上總不見有喜,惹得婆婆江劉氏心急如焚,免不了整日裏夾槍帶棒、冷言冷語。

張娥骨子裏性情剛烈,但對婆婆確是心存孝敬,也深知此中厲害,自然和那江和愈加百般盡力。這一夜二人行完房事,張娥沉沉睡去,半夜裏做了一個奇異至極的夢——

夢中有數十條巨龍從天而降,圍著她狂嘯不去,有的還張開血盆巨口,似要將她活吞一般。正當她驚得魂飛魄散之際,一匹異常神駿的白馬不知從何處狂奔而出,那白馬通體如雪,惟有額前一綹赤紅。隻見那白馬仰天長嘶,竟然騰空疾行,朝著那群巨龍逐殺而去,蹄踏牙噬,一番纏鬥,片刻便殺得大半,剩下的則急急逃命。那白馬隨後追趕,也消失不見。

第二日醒來,張娥便私下將這奇異之夢說與江和知道。江和聽罷,不予置評,隻說休要大驚小怪,一夢而已。張娥卻總覺蹊蹺,心中疑惑不去。

自那夜後四十餘日,張娥漸覺身體不適,一開始並沒在意,以為是著了涼,可漸漸發覺並非如此。時常嘔吐、犯困、惡心,例事也逾期多日不來,還總想著吃些酸菜酸果等物。請來村裏的鄭郎中一瞧,果然是有了身孕,一家人頓覺喜從天降,興奮異常。婆婆江劉氏更是一改往日做派,對兒媳噓寒問暖,百般照顧。

這張娥雖有喜在身,卻天生是個勞碌命,洗衣下廚,耕田播種,一樣都舍不得放下。江和文弱,平日又總是偶有微恙,體魄還不如這張娥強健。江和怕她辛勞,勸她將養,她雖口中應承,卻依然我行我素。江和看勸她無用,便不再管,隻是平日裏自己多盡些力氣,能代勞的多替替便是。

三個月後,這張娥開始害喜。初時還算輕微,很快便慘重起來,遠比平常婦人為甚。整日裏胃口作逆,兀兀欲吐欲嘔,可又嘔吐不出,覺難刻過,直折騰得人死去活來,竟下不得床、行不了路,將那原本家裏家外到處忙碌的活力消磨得一幹二淨。

農家婦人,日日勞作,通常都是身強體健,很少害喜,即使偶爾有之,也不會如這般強烈。婆婆為此憂心不已,便和村裏老嫗們到處請教,人人束手無策。那江和心疼妻子,翻遍家中藏書,細細查閱,終於覓得良方,托人尋了些嫩薑及薄荷來,服用之後果然大有好轉。

可時隔不久,再一個月後,便又出了新的情狀。張娥漸覺腹中小人兒有了動作,剛開始還隻是微顫蠕動,接著便拳打腳踢、上翻下跳,每日夜竟有兩百次之多。白日尤其是清晨還算安穩,黃昏後便頻繁起來,日日如是。那腹中胎兒頗有氣力,做起動作來叫那張娥苦不堪言,夜夜難眠,此中滋味比害喜時更甚。

也虧得這張娥出身農戶,一向辛勞,時間一久居然習以為常,白日裏操勞依舊,繼續家裏家外忙活不停,歇息時便常輕撫肚腩,對著那腹中兒百般叮嚀囑咐:

“小崽子,你可真會禍害你娘啊!叫你娘遭這些個罪,就不知道心疼心疼娘?看你爬出來以後娘咋收拾你!”

“乖娃兒,你就叫你娘睡個安穩覺行不行?你個小祖宗啊,咱倆前世一定是冤家對頭,娘上輩子是欠你錢還是欠你命了?”

“小祖宗啊,別蹦躂了,娘正在做飯呢!今兒個咱娘倆吃好吃的,你爹從黑裏河釣了條大鯉魚,給你補補氣力,有勁了你再折騰好不好?”

“兒啊,娘知道你厲害,娘鬧騰不過你,娘跟你求個情,你先安生在娘肚子裏呆著,等時辰一到你就能爬出來了,到時候娘保準好好疼你!好嗎?”

……

江和在身旁見她說出這般癡話,不禁搖頭莞爾,便學那張娥的口吻,附耳在妻子隆起的肚腩上,對著那腹中小兒發出一通訓斥:

“好兒子,身為人子,必當盡孝,你可一定得聽你娘的話,好好安生些。有位叫孔子的聖人就曾說過:人之行,莫大於孝。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人之行也。行孝之人,通於神明,光於四海,無所不通。什麼是孝呢?孝者,無違也,聽你娘的話就行……”

話還沒說完,張娥便將他一把推了開去,丟給他一頓白眼,嗔怪道:“你這個人也真是的!說這些不頂用的做啥?一個還沒出世的孩子,咋會明白你這些離奇古怪的大道理?”江和也不惱,嗬嗬訕笑著走開去,繼續讀他的書,寫他的字。

隻是不管他夫婦二人如何百般開解叮囑,無奈那腹中兒毫不領情,日夜翻騰如舊,很是教人撓頭。婆婆信佛,便在老宅中設了香堂,擺上一尊送子觀音像,供奉些紅棗、瓜子等物,日日為母子二人許願祈禱、燒香磕頭,從不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