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西行者
公元前102年,中國將軍李廣利進行了一次空前大膽的行軍,率兵六萬,從敦煌出發直奔費爾幹納。當他抵達費爾幹納時,隻剩下三萬人。他采取引水改道的方法降服該國的都城——可能是蘇對沙那,即今烏拉秋別——直到他得到3千匹馬作為貢賦後才退兵。
——引自勒內·格魯塞《草原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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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賢王紮木提所部到達西域王亞力甲所在的伊犁河流域,迅速將所部人馬部署在車師、屠耆、尉犁以東,樓蘭、高昌、米蘭、疏勒國以西,於闐、康居和大宛以北,呼揭和龜茲以南等地區,這裏是南北疆的交通要道,西域各國爭相扼守的戰略要衝。
渾邪王醍醐之攣行動緩慢,走一路停一路,有時在荒漠中,有時卻在小片綠洲和河流間盤桓不去。
公元前104年,為聯合烏孫,共製匈奴,漢武帝征調江都王劉建之女劉細君下嫁烏孫王昆莫(又稱昆莫獵驕靡)。與醍醐之攣不同,這隊前呼後擁的人馬一路暢行無阻,每到一座城鎮,都有漢軍出城迎接,並備驛館並上好酒菜迎奉招待。
自離開原駐牧地,醍醐之攣神情憂鬱,悶悶不樂,即使有美貌小妾相伴,也提不起一點興趣,心裏隻覺得好像少了一些什麼,或者說丟失了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一樣。而這些,不是財富,也不是名望,但總是有一種失魂落魄的感覺,像是一把柔軟的刀子,在內心切割。
細君公主一行,由烏孫和漢軍護送,進入鹽澤(羅布泊)以北戈壁。坐在車輦之中的細君公主愁眉不展,剛剛離開江都不過一個月,人就瘦成了一把骨頭。水靈靈的眼睛幹澀起來,紅嘟嘟的嘴唇咧開血口,連粉嫩的皮膚,也粗糙得令人心疼。
細君公主峨眉緊蹙,眼皮低垂。一個月前,她還在漢朝的江都。忽有一天,皇帝下旨,要她遠嫁烏孫王昆莫。她驚呆了,想起傳說中西域艱險和荒蠻,遠嫁之後遠離親人的孤獨,乃至孤身異國他鄉的種種不可預測的命運和際遇,既害怕又悲傷,多次哭著央求父親出麵懇請皇帝撤回聖旨,或換成別家的女子遠嫁烏孫王。
劉建自然舍不得自己的親生女兒,從江都到西域,一個天堂,一個地獄。再說,烏孫,那麼陌生的地方和國家,風俗和人情,一個在江都這等豐腴之地養尊處優慣了的女子,必定白搭性命。但皇帝聖旨已下,違抗不是死罪就貶為庶人。再說,皇帝正對各路藩王心中猜忌,如若抗旨,必定會借這個機會,取消封地。別說細君公主難以保全,就連整個家族,也說不定會成為在漢武皇帝的刀下冤鬼。
父親所言及憂慮,細君公主心裏也明白,但仍舊抱了一線希望。甚至期望烏孫王昆莫忽然與匈奴聯合,攻打漢室,兩國反目為仇;再或,劉姓宗親中別家女子自告奮勇,願以一生幸福與性命,獻於漢室,以遠嫁之實,報效朝廷,或借此向皇帝以表忠心。但這些期望,到她上路的那一天,仍舊沒有出現。
從江都到長安,一路風景,也一路漢朝,而從長安到隴西,則是從草木蔥鬱到大地赤貧,從蕙風和暢到風沙連綿,漢家王朝在車輦下節節遠去,陌生而荒蠻的異鄉他地越來越近。隨著地理變遷,她的心也由不舍到無可奈何,繼而冷清。想起在江都的生活,忽然覺得了一種遙遠和迷茫,所有的往事都變得模糊,毫無生機,仿佛一場與己無關的夢境。
匈奴渾邪王醍醐之攣和漢朝細君公主,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就這樣並肩而行。所不同的是,一個被人護送,在鋪滿了綢緞和軟布的車輦內愁眉不展,心疼不已;一個則奉烏師廬單於之命率兵西遷,在鹽澤戈壁中,像是遷徙的狼群。
鹽澤之地,黃沙漫漫,數百裏不見一片綠洲,有一些城池,遠看,美輪美奐,一旦走近,卻子虛烏有,像傳說中的天堂,瞬間而來又瞬間隱沒。偶爾野兔、沙雞和蒼狼與黃羊,還有被中原人稱為櫜他的駱駝,是曠世沙漠之中最動人的風景。
令人欣喜的是,他們還遇到了來自龜茲、且末、鄯善和、姑墨精絕等國派往長安的使者,細君公主聽到連串的鈴聲,忍不住掀開滿是灰塵的簾子,探頭向外觀望。那些使者或者全身縞素,或盡穿黑衣,有的還穿著各色條布拚湊起來的衣服,留著像山羊一樣的胡子,或胡須滿麵,隻露出兩片嘴唇和一隻高大的鼻子。
醍醐之攣到達西域,當天晚上,西域王亞力甲在本部人馬所在車師城中,宴請了長途而來的本部王侯。拿出新鮮水果、麵食和植物根莖。醍醐之攣和紮木提很是開心,喝酒也喝的多。為了助興,亞力甲還召來一大群黃發碧眼的女子,為他們跳舞助興。
這些女子,讓紮木提和醍醐之攣想起了傳說中的琴木雅,美貌冠絕西域的冒頓大閼氏。一個個興奮不已,且飲且舞,興致來時,他們還用刀柄敲著木桌子,一起唱起了古老的匈奴民歌:“蒼天之上有神靈,大地之上是蒼狼,每一根草木都發芽,每一滴水珠都有家。我們部族的人呐,驅馬趕羊莽原上,我們部族的人呐,頭頂日月向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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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孫王昆莫在富麗堂皇的王宮外,率眾臣迎接細君公主。見細君公主如此美貌,忍不住咧開大嘴,嗬嗬笑個不停,一邊捋了黑色的長須,一邊歪著碩大的腦袋,端詳細君公主。細君公主看到自己要嫁的男人竟然如此粗魯、醜陋和放肆,一顆心涼到極點。忍不住眼淚橫流,抽泣出聲。而護送公主成功到達烏孫的漢朝將士卻看著烏孫國王昆莫賞賜的大塊金子笑逐顏開,嘴巴合不攏。
昆莫在宮殿大擺宴席,為自己完婚。這粗魯的男人,倒是很爽直,對細君公主也禮遇有加,並按照本族傳統,封匈奴籍妻子為左夫人,細君公主為右夫人。很久之後,細君公主才明白,在烏孫,所謂右夫人就是漢朝小妾,這使她更加鬱悶和不快。
烏孫原在大月氏故地(今甘肅張掖一帶)遊牧生活,後被大月氏部落擊敗,逃到西域。國王昆莫先前被匈奴軍臣單於收養,爾後又幫其回國繼位。匈奴有恩於昆莫,故在老上單於時代,烏孫與匈奴聯兵合擊月氏。而今,西漢兵進西域,斬樓蘭王、車師王、高昌君主等人,在安西設立西域都護府,勢力延伸到了姑墨和於闐、渠犁、龜茲、渠犁、拜城、疏勒、且末、精絕等地,幾乎完全取代了匈奴在西域勢力,成為兄西域最大的軍事和政治力量。
在此情境下,烏孫王審時度勢,脫離匈奴,與漢朝建立聯盟。而漢武帝聯姻烏孫之舉,其目的也是為了鞏固這一關係。
烏孫與匈奴同俗,宮殿內,到處都是羊肉的腥臊味道,王後的居室全部是帳篷,站在宮殿之後廣場上,一頂和另一頂間,距離不過二十步。國王臨幸某夫人時,呻吟和吼叫之聲仿佛就在耳邊。這令細君公主覺得羞恥,可能是心理緣故,到烏孫好長一段時間,一直不願意和國王昆莫同床。
一年後,細君公主還不適應烏孫的生活,看到帶血的羊肉就反胃嘔吐,昏暈,更不能看殺人,甚至不能聽國王昆莫與其他夫人行房時發出的嘈竊之音。有一些黃昏,月光明亮,照得烏孫城中一片明亮,細君公主帶著從漢朝帶來的婢女,站在雜草叢生的城邊,朝著長安的方向張望。想起在江都的父母親人,忍不住涕泣出聲,寸斷柔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