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圓圓道:"後宮種種鉤心鬥角的險惡之事,我在戲文裏早就聽說過了,去了那裏,還不如在秦淮河畔自由。別人以為進了後宮就是麻雀變鳳凰,我陳圓圓可沒有那樣的奢求,我隻要快快樂樂、自由自在地生活,一入後宮深似海,一去就再沒有了自由,我寧可做個秦淮河畔的孤魂野鬼,也不要在那勞什子地方耗費青春。"
吳三桂道:"你有此想法,還真是個奇女子。咱們還是快走,先找個地方避避,再做定奪。"心裏盤算一下,此女名聲太大,現在的身份又極其特殊,留在家中實在不安全,還是找個客棧先安頓一下為好。
他對京裏的情況並不熟悉,一時間也想不起去哪為好。現在天色已晚,要是出城,城中的守軍一定會盤問,如果被查出,那對誰都不利。他不禁有些後悔,自己今晚的做法是有些草率的,光想著與美人相遇,卻沒想到,真的遇見了又有許多後患。
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客棧未必安全,此女逃出田府,明天一早勢必會引起軒然大波,以曹化淳之能,一定也會猜到她逃不出城,隻怕北京所有客棧,都會被人盤查,還是放在自己家中,雖然也很危險,但短期內不至於被曹化淳懷疑。想清楚這事,吳三桂主意已定,說道:"閑話少敘,咱們這就乘了坐騎去我家,現在隻有那裏才是最安全的。"
兩人一路疾走,往吳三桂安放坐騎之處奔去。陳圓圓雖然隻是個弱女子,但並不嬌氣,吳三桂走得極快,她也能跟得上。吳三桂有意加快腳步,她沒有落後,吳三桂驚奇地說:"看不出,你的身體還真的不錯。"
陳圓圓笑道:"你別小瞧我了,我從小就是窮人家裏長大的,可不是什麼嬌小姐,從小到大,苦活累活都做過,你看我還會使彈弓子呢,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哪個會使的?"
吳三桂道:"是啊,我看你的彈弓子射得還是極準的,你什麼時候練的這項絕技?"
陳圓圓道:"我從小頑皮,喜歡和男孩子在一起,那時娘每日忙裏忙外,沒有空管我,我整日價瘋瘋癲癲,上樹掏雀,射鳥捉魚,什麼都做,就把這個練會了。"說到這裏,天真地一笑說,"娘還說我應該托生個男人身,那樣我也就會上戰場,殺敵保國,封妻蔭子,立了功名了。"
吳三桂驚訝不已,道:"看姑娘風情萬種,色藝雙絕,卻沒想到,少時也曾如此頑皮,還有過這些想法啊?"
陳圓圓的神色黯淡下來,道:"什麼風情,什麼色藝,都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的手段而已。如果有來生,我真的不願做個女人。在這世人,女人不過是男人的玩物。娘死得早,我被賣入勾欄之中,那些少時的天真、孩童的頑劣,都被調教成了對付男人的手段,說實話,你們眼中的陳圓圓,不過是一個精致的玩物而已,要是你們知道我內心的想法是什麼樣的,怕不也嚇死了一群?"
吳三桂笑道:"那你內心的想法是什麼樣的?能否和在下一說?在下看你,果斷剛毅,機智多端,不似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倒還真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女中豪傑呢?"
陳圓圓道:"我們秦淮八豔,名聲遠播,結交的又都是天下名士,若是隻會一味撒嬌裝嗲,逢迎順受,哪會有如此的名氣?我算什麼巾幗,你看看我的大姐柳如是,那才叫女中豪傑!她以風塵之身,能夠嫁給天下第一才子,朝中第一重臣錢閣老,那才是千古絕唱的情事,還有我的二姐李香君,外柔內剛,意誌堅決,突破萬重阻力嫁給了複社的大才子侯方域,恐怕也是風塵史間的絕唱了。即使我最小也是脾氣最好的妹妹董小宛,雖外表溫柔可親,也一樣的是秀外慧中,才氣崢嶸,否則又怎會讓那位大才子冒辟疆神魂顛倒呢?"
吳三桂道:"你也不錯啊,那位吳梅村公子,不也被你迷得神魂顛倒嗎?"
陳圓圓想起那天吳梅村天真的話語,笑道:"哈哈,他們複社的人,都是這樣,一個個神神道道,每日把情啊愛的掛在嘴上,不過,我可不喜歡他啊。"
吳三桂奇道:"那就怪了,這位吳公子與錢閣老、侯公子、冒公子等人齊名,我看他才高八鬥,人品正直,才能名氣也不在上述幾人之下,他與你,才子佳人,這是天作之合啊,怎麼姑娘你會不喜歡他呢?"
"那位吳公子是個好人,複社的公子們也大都是好人,但不是隻有好人,才能讓我喜歡的,"陳圓圓道,"喜歡一個人,不是看他好還是壞,有名還是無名,而是要發自內心地喜歡。那位吳公子,是個大才子,但我陳圓圓卻並不喜歡才子。才子多情,但是卻未必能夠依靠,在這個混亂的世道上,一個男人,靠才華和多情未必能保護得住一個女人,世間隻有真正的英雄,才能頂天立地,肩扛重擔,既能保國亦能安家,我陳圓圓不羨慕才子佳人,隻羨慕英雄美人。"
吳三桂道:"那姑娘心中的英雄,又是什麼樣的?"
陳圓圓突然停下腳步,深情地望著吳三桂道:"相公你不顧個人安危,先救我於京郊之外,又不計後果,再救我於豪宅之中,你心係國家重任,又能相助身外之人,在我心中,相公你就是個英雄。"
這一番表白大膽而真摯,幾乎就是直接示愛。吳三桂一時尷尬,他雖行伍多年,但是並未在風月場所浸淫過,所交往之人,多為赳赳武夫,即使是女子,也都是溫良傳統、逆來順受之人,突然碰上一個如此大膽示愛的女子,他雖然心頭狂喜,但一時臉紅心熱,卻不知如何回應是好。
陳圓圓大著膽子說了這些話,也是心頭一陣狂跳,數年來在風月場地,她習慣了嬌嗔造作,逢場作戲,原本將感情看得極淡,對那些追求者也是常常以退為進,強顏歡笑,虛與委蛇,但今日見了雄壯偉岸的吳三桂,一顆芳心似乎突然有了屬地,竟然一改常態,大膽表白,她想:"我這是怎麼了?會不會我說了這些話後,他會更加地瞧不起我?"偷窺一眼,見吳三桂臉上表情尷尬,不敢直視她的臉頰,想道:"他也害羞呢?還真是個憨直的男子。"又想起複社的那些人,若是聽了這些言語,怕不早就隨之甜言蜜語、柔情蜜意地貼上來了,如此一想,覺得眼前的這個人看似不懂風月,實則踏實穩重,心中不禁又是甜蜜,又為自己能為這樣的人傾心而感到驕傲。
兩人一時無語,默默前行,誰也不知怎麼接話才好。雖然此時夜黑風高,路途遙遠,但兩人心中卻有著無盡的溫情,隻恨不得這一路永無盡頭,就這麼走下去,此刻雖然無語,心中的波瀾起伏,熾烈情感,卻綿延不絕地湧了上來。
不多時,兩人已經來到了吳三桂坐騎所在之處,為怕馬兒出聲,吳三桂早已經將它的口和足全用厚厚的棉布塞滿和包紮嚴實了,馬兒被拴在一棵大樹前,在黑暗中,非常安靜。吳三桂道:"就勞煩姑娘和我共乘一騎,先回我宅中避避。"
陳圓圓點點頭,卻不急於上馬,指著天空道:"相公你看,好圓好亮的月亮。"
吳三桂順著她的手指方向,隻見前方,一輪明月高懸,明月之下,一片片紅磚碧瓦,青鬆翠柏,掩映在夜色下黑壓壓地沉寂著,更凸顯著這輪明月,如白玉盤般地高高掛在空中,照亮著腳下的芸芸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