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時第一次到病房,是探望住院的母親。從走廊穿過的時候,盡頭的落地長窗噴湧進來的陽光在擦得一塵不染的大理石地麵上拉出長長的亮塊,我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麵,看到潔白的牆壁刷著蘋果綠的矮裙,我覺得這是個好地方。
走進病房,首先看到我母親斜靠在被搖高的鋼絲床上,她抱歉地笑一笑。我已經忘記她當時患了什麼病。我姐問她痛嗎,她笑著搖搖頭。這個房間有四張床,床上的人都穿格衣服斜倚在搖高的鋼絲床上,很好笑。但我沒笑,以為這地方必然是這樣的,就好像理發店的椅子能夠“誇拉”一下仰到後麵去。每張床邊上有一個小櫃,上麵都放著打開的罐頭或魚肝油飲品。當時我很高興這麼好的地方有我媽一個位置。她拉著我的手,問我做什麼,我敷衍著,發現對床的女人一直盯著我。
她臉色蒼白,把正在看的一本書卷起放在被子上,看我。我媽介紹,這是X姨。我說X姨。她笑了,這個笑容一直浮在臉上,格衣服裏麵露出綠毛衣。後來,她下床,動作很慢,掀開被子,先探左腳找鞋,然後是右腳,坐在床邊歇息一會兒,掠一掠頭發。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麼是病以及病會怎麼樣。我感到她的動作比較優雅,舒緩有致,而且停下來微喘。我們下炕從來都像下馬一樣。她床上的書我拿過來讀了一會兒。我5歲左右開始讀書,應該說啃書,像啃西瓜一樣——把一頁中認識的字連綴起來,推測一下意思即可。書中說,一個蘇門答臘的男孩和荷蘭女孩在遊泳池旁邊吃菠蘿邊喝酒,那男孩突然難過起來。
我媽的病房後來我又去過兩次。那個女人總在注視著我。我小的時候不知道大人有多大年齡,除非他很老了。末了那次,她突然急喘,一幫醫生衝進來,小孩就被攆出去了。過了很久,也就是我媽已經出院好幾年後,她和我爸聊天,說起那個女人。我開始注意聽,我媽轉述她的話說,我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我問:是你對床的阿姨嗎?我媽點頭。我問:現在有孩子了嗎?我媽說,她早死了。死了?我想起她曾對我說過一句話:
“這孩子有耳倉。”
耳倉是耳朵上方對稱的小眼兒。她是第一個注意我之耳倉的人。我從她那兒才知這叫耳倉。
在孩子眼裏,病乃至於死都不乏異樣的美。當我知道她那麼傾力地注視我,是在浮想自己孩子的模樣時,不免有一些悚然。而她病,乃至去世,這願望就永遠不可能實現了。而我想到,我就是那個被注視過的人,而今曆經滄桑,感到一個人活下去,其實需要很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