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 看電影(1 / 2)

“文革”前,赤峰街有兩座電影院、兩座劇院。公園邊上的電影院叫工人俱樂部,回民胡同往裏走、坐落在一個大坑裏的電影院就叫電影院,“文革”全關了。大劇場叫紅旗劇場,“文革”前,我在那兒看過話劇《千萬不要忘記》,記得年輕的丁少純穿一條毛料褲子,筆直的褲線很紮眼。他用獵槍打野鴨子,就這些印象。過了好幾年,我想起這個劇名沒賓語,是“千萬不要忘記別穿料子褲子”呢?還是“千萬不要忘記不能打野鴨子”?沒人說別忘記什麼,我一個小孩也看不懂戲。赤峰街第二座劇院在橫街裏麵,座位是木條凳子,趕不上紅旗劇場“劈嚦啪啦”折疊帶扶手的座椅高級。我在橫街的劇院看過話劇《阮文追》。阮是越南南方的抗美烈士,被美國兵和吳庭豔政權用火燒死了。我最痛苦的記憶是阮文追被火燒死那一幕。他站在台上,穿袖子到肘的無領白褂子,下身穿褲腿短半截的白褲子。這麼特別的裝束很容易被敵人抓到。他高昂地說什麼,敵人說不過他,點柴火燒阮文追。火騰地在台上燃燒起來,火苗夠房頂,阮文追肯定跑不出去了。我從高凳子上跳下去跑到外麵,不忍心看阮文追活活燒死,也害怕劇場燒塌。

在外邊等了很長時間,同學們有說有笑出來,我以為他們應該哭著出來。問老師——“文革”前的老師很和藹——阮文追燒死了嗎?

老師用善良的眼神看我:他被美帝殺害了。

我問:就在這個劇院台上嗎?

老師:不是的,在越南南方。阮文追早就死去了。

我問:為啥要把那人燒死呢?

老師:他不是阮文追,是演員。他假裝是阮文追,告訴咱們這件事。

我問:演員燒死了嗎?

老師真和藹,說:沒有。

我問:火……

老師:火是用鼓風機吹紅綢子形成的背景,是不是很像火?

像。

是的,是紅綢子飄,不是火。

演員沒被燒死,真是一件好事。我兒時就看過這麼兩出戲,都是在“文革”前。

“文革”中,工人俱樂部、電影院和橫街劇場都關了。不關也不行,沒有電影演。隻剩下紅旗劇場演出樣板戲。樣板戲好看啊,布景、武打都像真的一樣,但我這裏說的是看電影。

電影院沒了,電影還是有的。說起來挺有意思,電影其實是政權的一部分,和政權一起歸解放軍所有。解放軍放電影,咱們就有電影看。他們不放,赤峰就沒電影。電影拷貝在軍人手裏。“文革”中著名的最高指示中有一條“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這段話裏鑲嵌一個奧妙的邏輯鏈條。表麵看,工農兵並列,其實不然。工人和農民不過是全國人民的一部分,“學”隻是被統領而已,解放軍才是權力金字塔的頂峰,人人都要學。他們手裏有電影就是權力的象征。

赤峰街演電影的軍人劇院也有兩座,一座軍分區禮堂,另一座是後來蓋的220醫院禮堂。

我家住在盟公署家屬二院,順大馬路往南走就是軍分區。軍分區在馬路東西各開一個大門,倆大門一模一樣,拱起的綠鋼筋架在門垛子上,中有紅五星。西院是辦公區,他們叫西院。東院是住宅區,有禮堂。我不少同學是軍分區的子女,那時他們多牛X呀,兜裏有電影票。他們一人其實隻有一張票,勻不出多餘的給我們,但他們老是把票掏出來看。我們看不上電影,就看看票。票比糧票寬出一倍,上麵印的淺紅色五星兩側是貓胡子似的三撇光芒,上寫X排X號。票在他們兜裏並不露出來,也不丟,讓我們揀不著。想用白麵饅頭跟他們換票也不可能,我們一人一月一斤細糧,軍人天天吃白麵。

電影啊,我們最想看的就是電影。電影裏要什麼有什麼,吃的喝的,女人,特務,機槍和擲彈筒。夏天,軍分區在西院演露天電影,我和穆日根、木兔子三人互作人梯,跳進去觀賞。有一次,穆日根第一個跳進牆內,在這邊剛聽到“撲通”一聲,那邊就有人喊“不許動!”穆日根被潛伏在牆角的解放軍逮著了,我們樂壞了。不一會兒,他被軍人拎著脖領子從大門口推了出來。我們看他臉,沒挨掮,表情甚至有不花錢白逛公園的得意。之後,我們研究從哪兒跳進去最安全。後來明白,從最不好跳的牆(高,有直立玻璃碴)跳進去最安全,裏邊沒軍人潛伏。記得我們那次跳進去看的電影是《奇襲》,黑白片。誌願軍戰士也跳牆,深入敵人巢穴,簡直就是為我們拍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