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紅山水庫上中學的時候,三個年級的學生在同一教室上課,加起來四十多人。
六年級的課,對我來說,像把嚼過的甘蔗渣又嚼一遍。我是七年級,現在叫初二。看到六年級的人目不轉睛聽講,覺得可憐。而八年級的課程,我聽著不知所雲。這是理科,語文課則另當別論。
這是遼河工程局的一所學校,每學期付費3元,教學工作由工人師傅擔任。原來的老師——清華、同濟畢業的學生——被派到工地鍛煉思想。學生多數是遼河工程局的子弟,少數是幹校的遺少,即我們。當地的農民子女無一人上學,沒這個風氣。他們認為傻瓜才拿3元錢上學,哪如放羊。我們也知道放羊好,但沒羊。學校並不歡迎幹校的孩子——工人階級及其賢裔生來嗅覺明快,知“幹校者,黑幫集散地也”,所以慢而待之。但黑幫最認上學,還認為必須好好學,遺少們隻好來上課。不然,水庫周圍廣闊的丘陵上麵,有無數好玩的事情—一—捉刺蝟、遊泳、追野驢——等我們一展身手。
上述為背景,接著說我們的老師。我曾在另一篇短文中提到教語文的喬老師。他高大赤麵,雙掌捧著麵頰,以沉默與我們對陣。偶爾說話,用歇後語,冠詞為“屎殼郎”。我在小本上記過這些妙不可言的詞語,一共30多條。如:屎殼郎戴眼鏡——冒充大學生,你們!我們著迷,盼望他每次說出屎殼郎最新的表現,像收看電視連續劇。但喬老師不多說,每堂課一兩則而已。有時一則也不說,也不指導我們做事,想幹啥幹啥,意思是:我看你們到底幹啥!屎殼郎是田野裏滾送動物糞便充當食物的甲蟲,大如牛眼,動作遲鈍。喬老師說:屎殼郎搽雪花膏——冒充小媳婦,你們!屎殼郎別鋼筆——冒充小隊會計,你們!屎殼郎留仁丹胡——冒充日本人,你們!屎殼郎聽廣播——冒充積極分子,你們!等等。
政治老師也有趣,姓什麼忘了,但他媳婦(化學老師)姓土(對,就姓土)。政治老師嚴肅,他講課時預先把嘴張開,眨眼想一會兒,才出聲。而斷句方式獨特。如“人,民群,眾是創,造曆,史的動力”。聞者若依此法念一遍,拉著長聲,別具韻味,使別人不知你說啥,以為是西河大鼓唱詞。我試驗過好多次。有一回,我上工程局禮堂看電影,把門老頭兒不讓進。我說:“階,級和階,級鬥爭,是我,們最重,要的一,件大事。”給老頭整懵了,說“進,去吧,進。”政治老師的斷句法讓我身價倍增。還有一次,我在幹校食堂以筷子敲碗,吟誦“階,級和階”和“人,民群”,使赤峰文物館的一位老學究對我刮目相看,說“你還會背古文?”吾曰:“然也。”補充說,政治老師並不口吃,隻是斷句新銳。
政治老師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隔五六秒鍾,要舔一下嘴唇,用某體育評論員的話說,叫“喬丹習慣性地舔了舔自己的舌頭”。他斷斷續續地講述批林批孔,邊說邊舔舌頭。事實上,他放在講桌上的手一直在抖,像給桌子按摩。老師從不在黑板上寫字。我的朋友萬隆聽別人說,他不會寫字。
他媳婦土老師另有景象,白而胖而善辭說。講到重點,上以板擦敲黑板,下用皮鞋踢講桌。講桌是半圓的,一踢攏音——“咚咚咚”,上邊“哢哢哢”。她講化學,原子、化學鍵、氫。萬隆平素不聽課,有一天聽化學課入迷,下課後眼睛還在直,問我:“她說的真的還是假的?”
聽說政治老師和土老師剛剛結婚,覺得挺意外。政治老師黑瘦,嘴唇暴皮,眨眼,“階,級和階”。土老師滿臉的白肉像雪人一樣要融化下來,用小而細的眼睛瞟人,用小而尖的皮鞋踢講桌。有一次,八年級的四五個學生夜裏去老師宿舍聽聲。他們偷聽之中,聽到臥床垮塌在地的聲響,在窗前發出大笑。土老師立刻大罵,政治老師無語。次日,第二節是化學課,土老師在台上說:“在化學鍵和化學鍵之間,不要臉!存在一個等式,流氓!不充分燃燒的氣體,有娘養沒娘教!在試管裏蒸發,臭美!”我不聽化學課,因為八年級才開。一聽,嗯?注意聽,越聽越有意思:“門捷列夫元素表,缺德!電子層,還要不要臉?鎂,王八犢子!鑭係和錒係,小癟三!你們這些臭流氓!原子量,喔……”土老師哭了,趴在講桌上。初小聲,後來大慟,使勁踢講桌,“咣!咣!咣!”在門外,政治老師隔著玻璃悲憤地望著我們,始終沒舔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