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認識一萬人(1 / 1)

十多年前,我在飯局上認識一個人,對他印象深刻,至今也沒有忘記。

這個飯局是誰請客、這些人為什麼到一起,現在已經記不清了。飯吃到半道,一人進屋,他站定,如戲曲中的亮相。看我們這些人的時候,他眼裏露出寬厚的輕蔑,好像看一幫小學生下館子。

眾人見此公皆起立,如見到了救星。趨前拉手的、幫助卸下背包的、掛衣服的各自忙乎,像有分工一樣。

他坐定,掃視一圈眾人,對他們微微點頭,看來彼此都熟悉。眼光最後落在我身上,問:老弟,你幹啥的?

我答:我是……啥也不是,不是幹啥的。

沒事,他對我笑笑,說有事找我,肯定辦。

這時,朋友對我介紹來客,說他認識一萬多人,啥事都能辦。

我笑了,這人才四十多歲,就在人間認識一萬多人,不可思議。

不信是吧?他說,你說你啥單位的,我立刻和你們單位一二把手通話。說著,他掏出手機,等我報單位名號。

信、信!朋友急忙打圓場,哪能不信呢?

我接話頭說,信。我心想,他為什麼(怎麼會)認識一萬人呢?他認識這一萬人幹啥呢?

這個人(這裏管他叫老徐)撥通電話,說自己在某某飯店,送十瓶五糧液。不到十分鍾,有人把十瓶五糧液放在桌上。

這時有人請托,找他辦的事好像是給孩子安排工作。老徐問:孩子想上哪兒?這人說鐵路。

老徐撥電話,不是一個,撥了兩三個電話,找到一個領導,說一會兒話,放下電話告訴這人,讓你兒子明天上x鐵路局找x局長,到x處上班。

老徐夾口菜,問大夥:誰還有啥事?

我記得那天每個人都向他提出一個要求,兒子當兵、兒子複員、小姨子辦醫保、小舅子辦工傷證明、小姑子割雙眼皮等等。老徐在桌前騰出一塊地方,攤開三個電話號碼本,打電話落實這些事。他說話幹脆利落,能聽出跟對方關係都不錯。他連打了二十幾個電話,把這些事一一落實。對,我記得還有人找他安進口假牙,有人做衛生間防水,老徐全安排妥當。眾人起立、歡呼,稱讚老徐戰無不勝,神仙下凡。敬酒。

老徐不卑不亢,對所有的讚美都答同樣的話:一樣,這些事你也能辦,就看你辦不辦。

朋友向我解釋,老徐其實不必要認識一萬人,但別人找辦的事,他不一定親自認識那個單位的領導,要間接迂回,通過別的人找接洽人,所以認識了一萬人。而且,他為別人辦一件事,為他辦事的人一定找他辦一兩件事作補償,於是他再找別人給這人辦事,認識一萬人一點不算多。

一萬人,老徐接過話頭說,是我打電話對方知道我是誰的,是我能記住他名字的,光打電話沒見過麵的更多,有兩萬人。

兩萬人,可以裝備兩個陸軍甲種師或三個陸軍乙種師零一個團,都是滿員師。而我從小到大認識的人到不了一個連,也許還說多了。十年前,老徐三部手機輪流打,這部打燙了換另一部,每月話費七八千元。朋友說,老徐沒單位,靠這謀生,奔馳什麼早都有了。

這就像開麻將社一樣,有一萬人分別上老徐的社裏賭錢,他抽成。我之驚訝不在他能辦多少事,而是他超常的記憶力和處理事務不穿幫不亂套的能力,他是名副其實的能人。如果赤峰同鄉會的人認識老徐,一定把他尊為神靈。赤峰同鄉會會員最推崇能辦事的人,也就是有官職有權力的人。不能辦事,就不承認你是赤峰人。

對老徐的介紹告一段落,下麵說一些感想。

從心裏講,我並不相信有什麼能人。能人的產生需要有三個條件,一是他手中有權力或借用他人權力(老徐屬後一種);二是政府部門該辦的事不辦,迫使老百姓從民間渠道尋找掌權的人;三是能人生長於大政府社會而不是小政府社會。老徐說得好,“一樣,這些事你也能辦”。隻不過我們不打算變成這樣的人。這三條凸顯了老徐這樣的能人的能量。

頭幾天見過朋友,突然想起老徐,問他怎麼樣?朋友答老徐死了。

我說辦事累死的?

他說不,是喝酒喝死的。

喝死也算累死的,老徐作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死在了自己的崗位上,使一萬人失去了一位勤勤懇懇的好朋友。

我覺得認識一萬人還是有一點多,當然也沒有一萬人打算認識像我這樣無能的人。人——不管什麼樣的人——也就是有兩三個管你的直接領導、六七個同事、七八個親屬,而所謂朋友,往多說有一二十個,好朋友也就幾個。人這輩子算來算去,經常打交道的人隻有二三十個,知己也就三五人。一萬人?老徐認識了我們五百多輩子才能認識的人,超支了,老天爺不願意,把他收走了。

一個人認識的人越少,他擁有的時間越多。我們活著原本不是為了辦事,而是活時間,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