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向海返回,經通榆縣城換火車。
離開車還有十個小時,我胡亂轉一轉。先轉到火車站邊一水果攤。大凡車站碼頭,商販麵顏多含戾氣,怎麼弄的搞不懂,也可能被汽笛聲震的。油桃、小西紅柿、南果梨、葡萄,女攤主掀開棉被(實際上一條褥子),這些水果像畫展一樣鮮豔奪目,我每樣買了一些,想象這些水果進我肚子之後到何處去,變成了什麼?記起書裏一段話:“人作為高等生物對所吃食物需經消化方可吸收,譬如唾液中酶所發生的作用。而低等生物進食無消化過程。”這時——我交錢剛要走——見一小孩麵對水果瞠目。
該小孩身長二尺九寸許(市尺)小學一年級樣子,手裏拿一件不知其稱謂、帶線的舊玩具。他的手背、臉頰和脖子附著一層均勻的、化驗不出來的物質材料,簡稱“黑泥釉”,身著大人的舊條絨上衣。而他的眼睛被水果激發光芒,經久凝注,簡稱“幸福”。
“孩子。”我拿幾個水果給他。他緩過神,掉頭就跑。
這時女攤主發話:“過來。”
這個小孩或稱流浪兒、農村留守兒童輕輕走過來。
“接著。”
小孩接過我給的水果。兩三個裝上下衣兜,手裏各握一梨一桃,動作迅捷。他咬一口桃,再啃一口梨,兩果並嚼,構成新滋味。他眼望藍天,果肉在嘴裏左移右挪,風光八麵。還未咽,小孩唱起歌。咀嚼耽誤吐字發聲,我沒聽清歌詞。他接著咬、接著唱,殘果扔核,再掏出一個緊攥在手裏,繼而眺望遠處的藍天。剛才忘了交代,通榆縣城悉為新樓,樓房的外牆貼麵磚有牙白、赭紅、薑絲黃等各種顏色,有的樓掛促人奮進的布麵標語,紅地白字,宋體。樓頂上,白雲沉穩移動,天藍得剛好配合吃水果。
“你心腸挺好啊!”女攤主說我。
我正回憶自己何時吃水果唱過歌兒,唱的是什麼歌?我見過很多唱歌的人。一次聚會,騰格爾氏吃了幾杯酒後唱東蒙古民歌《烏尤黛》;鄒靜之氏在興凱湖邊的篝火旁唱《今夜無人入睡》。他們唱時誰都沒吃油桃和梨。我對女攤主說:“都一樣,咱們小時候不也饞水果、吃不起嗎?”
“就是。不過這個小叫花子、小不要臉的有點缺心眼兒。”
“缺心眼兒”與“腦袋進水了”、“腦袋讓門框擠了”等,在東北話裏是傻的意思,正稱乃為“智障人士”,可參與特奧會。我看小孩不傻。享受物產甘美,且望藍天者,焉能缺心眼兒耶?女攤主心眼兒其實有點缺,用棉被或褥子捂水果。捂軟了就不好賣了,但我沒提示她。
小孩教我水果甘美一課,我把水果在水龍頭下假裝衝一衝,坐在台階上吃,美雖美,自忖不及小孩嘴裏美。上帝的公平於此再一次顯靈,他乞討,我未討(討的方式不一樣),但他享受我享受不到之心曠神怡,兩下扯平。而隨手拿幾個水果送孩崽子,小孩就啟示你水果藍天歌唱之美,為什麼不呢?
有一次,我在街上見到一位走路無規律晃動之人,側觀其麵,煞白有汗。問他怎麼了,他唇微動。我將我耳送他唇邊,聽見兩字:“我餓。”
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在大街上餓晃蕩了。不行,我左臂一伸,指示他步入“大明包子鋪”。這是鄙單位邊上一小型餐飲場所。他——後得知其為安徽省潁上縣人氏,到沈陽找工作不可得,連回家路費都耗盡——吃了三籠包子、兩碗二米粥、一碟子鹽白菜。我跟你說,人要是餓了,他沒功夫感謝你,隻感謝包子。吃飽了之後也不感謝,血湧到胃裏,大腦昏沉沉的,困了。吃包子,他下頜骨與咬肌堅實有力,別說包子,花梨木、雞翅木、膠皮管、開泰管、雨靴、羊羔皮前進帽都可“哢哢”嚼碎咽到肚子裏消化吸收之。餓者根本顧不上跟你搭話,因為沒長兩張嘴。他眼睛同樣炯炯看著遠處。遠處——兩米外的牆壁貼一張“八榮八恥”公約。吃飽了,這個60多歲之農民,麵紅潤,眼神柔和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