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庫爾勒香梨充電(1 / 1)

我在機場候機,見一乘客把手機充電器插進牆上的電源,另一端插在一隻綠裏透黃的庫爾勒香梨上,然後看雜誌,雜誌是《商業周刊》。

這個人裝束整潔,雖有白發但穿西褲,我的意思是說他並不像精神病患者。

過了一會兒,他把充電器插口從梨上拔出來,插在一隻草莓上,接著看報。見此,我並沒驚訝、大笑或雙腳跳起來,如這樣我倒像精神病。我覺得他的行為都可歸到無害社會的個人自由裏麵,不受歧視。我覺得他也許比那些裝腔作勢的人更有趣,寫一封表揚信偷著塞進他的口袋裏未嚐不可。

他把插頭從草莓上拔出來,在黑帆布包裏翻可以充電的東西。翻了半天,沒找到東西。他拿出一瓶藥,看了看,放回去,藥瓶上沒有充電器接口。接著,他翻出一盒奶,取吸管喝下去,把充電器插頭插在空紙盒上。他一定要把國家的、或者叫機場的電弄出一些來。曾有人對我說,如果總也不看電視,容易把電視機憋爆;說,電視機裏麵的新聞和電視劇的信息量太大,你得讓電視機把信息釋放出來。眼前這個人可能怕機場的電太多了不安全,才把電輸入香梨、草莓和空紙盒裏,就像中醫拿針紮患者十指放血,他們說這對腦溢血病人尤有急救之功。

這個人看我在注視他,從紙盒上拔下充電器的插頭,對我點點頭。我莊重地對他點點頭。我怎麼能不莊重呢?大笑或鄙視都不合適,莊重才對路。

有一次,也是在機場,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士行走間從前胸的衣服下麵掉下一隻奶,我說的奶不是乳房,是塑料袋裝的牛奶。實話說,這讓我稍稍吃驚了一下,我看到她胸前一側的乳房馬上癟了。我一直認為女人的乳房是人的乳房,沒想到也可以有牛奶去上麵站崗,她彎腰撿起這袋奶,恰好經過我身邊,對我說:“捂一捂,熱乎。”我莊重地對她點點頭,她笑一下走了。其實她完全可以不對我解釋,她有權利做這件事,這件事對人對牛對機場對航空安全都沒有損害。我知道,她會在心裏怨恨我,因為我看到了牛奶像兔子一樣從她懷裏竄出來,但我是無辜的。遇到別人的窘境,除了點頭,我還有一個辦法是對天花板翻白眼。我媳婦說翻白眼很像盲人,這個動作我不怎麼做了,光剩下點頭。

上麵說的這兩個人,有人會覺得他們怪,我不覺得怪,隻不過與眾不同而已。如今人們做事過於功利,不做一點無用功。人像機器一樣,像齒輪和螺絲釘一樣,隻做“有用”的事。這樣做,除了謀生的需要,並沒有其他的美感。如果你覺得為香梨充電愚蠢,證明你理性且無趣。兒童們看了此景一定歡呼,這正是他們想看到的事情。兒童的可愛就在他們創造了許多無功利的行為。比如,孩子們拿奶瓶為布娃娃喂奶,把青草揪成碎末放進碗裏當菜。孩子們心裏明白青草不是菜,但寧願相信它是剛炒的一盤味道絕美的佳肴,而且假裝吃,很快就吃完了。他們臉上的滿意比吃一盤真菜更真實,讓成人羨慕不已。成人,無論吃青草末或吃真菜都沒感到幸福感,功利心剝奪了成人虛擬幸福的能力。如果不功利,好像更不幸福,現實生活的房子車子孩子和老人都不吃青草這一套。

我見過一人在飯桌上取出手機,打開後蓋,在裝電池的地方挑出一根牙簽剔牙,裝電池的地方整齊地排著許多截短的牙簽——手機對他來說不過是牙簽盒。我在圖瓦國見到一人在燕子腳上綁一封信,後來這個燕子捎來了回信。圖瓦人找了很多人辨識這封信,才知道這是一封用孟加拉文寫的回信:“我們的蕎麥已經熟了,你們的呢?”圖瓦人的去信寫的是:“我老婆已經三十歲了,她長出了第一根白發。”用俄文寫的,估計種蕎麥的孟加拉人沒看懂。

這些“怪事”讓我很開心。我知道我無趣並發現很多人像我一樣無趣,我們都變成了機器。當有人不按既定的程序辦事,我看到殊為欣喜,為他身上的活潑生機而高興。我很想和那個為庫爾勒香梨充電的人熱烈握手,表示祝賀,但沒敢實施。這些事,哲學上稱之為遊戲,人達到溫飽之後即開始琢磨遊戲。為香梨充電之類是小遊戲,有些大的遊戲是大人物展開的。當一些神聖的話語響起時,我知道遊戲又要開始了……